現在我真是天大的淒涼,專用的說笑人不知怎地沉默下來了。
飛機票是今夜七時的班機,看樣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離開三五七天,度過尷尬時期,回來時又可享受到叮噹的如珠妙語。
我乘車到東區書店去找尋叮噹的著作。
真慚愧,多年來我並沒有對她的事業表示關心。在書店內叮噹兩字是吃香的,她的書一疊疊地擺在顯著的地方,我翻閱——
書名很別致,像「做殷紅夢的人」、「一天的雲」、「游學記」、「城市故事」、「西北來的女郎」、「海的迷艷」、「他說今夜沒空」……
我挑了兩本,打算在飛機上看,仿佛要在飛機上度過一生的時光似的,什麼都要在航程里解決。
我很後悔,我應早看這些書。
拿到櫃面去付錢,同時有幾個女孩手中也拿著叮噹的著作。
我問收銀員︰「銷路好嗎?」
他答︰「很好,都三版了。」
「哪本最好?」
「現在讀者比較喜歡揀小說看,雜文反而銷不掉。」他說,「叮噹的‘薔蔽’最受歡迎。」
我很困惑,仍然對這類天才表示懷疑。「凌叮噹?這麼滑稽的名字……」
身邊一位女讀者立刻駁斥我,「這名字多可愛!」
我只好付下鈔票離開。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一定要花些心機進入叮噹的世界。
我握緊拳頭,決心要痛改前非。
開車返家,踫巧交通擠塞,身邊有一輛白色的大車,駕車人是一穿黑衣的女郎。
不知怎地,我心震蕩,香雪海!我同自己說,連忙轉頭注視,不,不是香雪海。那個女郎也很冷很美,但不是香雪海。
我苦笑。
將來我的墓志銘上該寫︰「他雖然娶了白衣女,但卻忘不了那只黑蝴蝶。」結果彷徨一生。
我略為收拾,打電話給叮噹,她的錄音機說︰「……請在叮一聲之後留話,我會盡快給你回話。」我立刻掛上話筒,什麼都不想說。
我自己一人拎只小箱子乘計程車到飛機場,就在那里吃了客三文治,然後進入候機室。
我很快地看完叮噹的兩本書,深深震驚。
叮噹的人,跟她的書完全是兩回事。
可怕可怕,她的書非常悲觀,非常灰色,偶然有一道彩虹出現,也是曇花一現,大半都描述都市人感情的淡漠,人與人之間的虛偽,生命的寂寞,各種各類的失望,對白有時很俏皮,但太過苦中作樂,完全笑不出來。
我非常震動,從來沒想到叮噹的人生觀竟是這樣的。
她的小說雖無文學價值,但有特色,值得一觀,算是難得,人生有什麼值得寫的?大部分人都活得這麼匆忙,為了糊口,失卻志氣理想……但是她還是寫了這麼多本書,喜怒哀樂。
我合上書,飛機飛過新德里的上空。
到達希特魯機場的時候,非常疲倦,提著行李出候機室,有洋女打著「關大雄」的旗號在等我,接我往夏蕙。
香港人這幾年的地位真是提高了,外國人一听是香港來的生意人,立刻刮目相看,溫哥華的地皮,比華利山的房子,香港人全有份,神秘的東方人,來自遍地黃金的小島……
像香雪海,她的錢來自何處何地,沒有人知道,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父親是如何起的家,反正錢生錢,一下子雙倍三倍四倍,結果怎麼樣花都花不完,除非她拿著全部財產去賭檔押大小。
接我的洋女一心以為鴻鵠將至,不住向我拋媚眼,我無動于衷。
心中兩個女人已經令我夠煩惱,我還有什麼心情看風景。
她說︰「我是米蘭達。」
「你好。」
米蘭達在勞斯萊斯中擱起雙腿,裙子的高叉展露了她修長的大腿,金色的寒毛茸茸地,她倒是個真的金發女郎,不是染回來的。
我嘆息一聲。
「你以前在什麼地方讀書?歐洲?美洲?」
「嗯。」我問非所答。
「明天仍由我接待你,由我任你秘書。」
「嗯。」
洋女人,你簡直不能給她任何機會,否則就順勢上來,然後在一年後告訴你,她生了你的骨肉,如果你不供養孩子,她就把孩子給人領養。可怕!
這年頭,男人也不好做,全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桃色陷阱。
車子到達夏蕙之前,她已經出盡百寶。
我鐵石心腸,步入酒店大堂,領取鎖匙。
米蘭達說︰「我還沒有吃飯。」
我取出張二十磅鈔票,「好好地吃一頓。」
她嬌嗲地說︰「侮辱我。」
我撫模她長及肩頭的金發,「寶貝,對不起,我是同性戀。」
她睜大眼楮,非常懊惱,收下鈔票,喃喃地走開,語音中帶著無限惋惜。
我總算松口氣。
趙三替我訂的是套房,豪華之極,全部法國宮廷式裝修,真算對得起我。
我淋了浴,剛預備休息,床頭電話響。
準是那洋妞死心不息。
是櫃台,「關先生?」
「是。」
「有客人在樓下大堂等你。」
「告訴他我很疲倦,有什麼事明天再見。」
「不,關先生,這是一位很特別的客人。」
「她有沒有三只眼楮?」我沒好氣,「我很疲倦,叫她明天再來吧。」
「關先生,她姓香。」
「什麼?」
「香小姐。」櫃台說。
我怔住。
「我馬上下來,」我喘氣說,「請她等我一等。」
我連忙掛上電話,隱約听見接線生滿意的笑聲。
我披上外套,飛身落樓。
夏蕙酒店己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大堂還是巴洛式的建設,累累墜墜都是金色與白色的裝飾品,天花板上垂下一米有多的水晶燈,卻又不很明亮,我在弧型大樓梯奔下,一眼便看到一個黑衣女背我坐在半舊的紫色絲絨沙發上。
我忍住喘氣,輕輕接近她,她的長發梳成一只低髻,上面插著把鑽石梳子,衣服的領子垂得很低,她緩緩轉過頭來,面孔很蒼白,一雙眼楮抬起來,眼神接觸到我靈魂的深處。
百感交集,我叫她︰「香雪海。」
「別來無恙?」她輕輕問。
「你怎麼會在這里?」我發出一連串的問題,「你是為我來的?抑或早就到了?你的腿呢?痊愈了嗎?」
她啞然失笑。
「回答我。」我拉住她的手。
「先告訴我,你可高興見到我?」她說。
我說︰「太高興了。」
她站起來,「我訂了張桌子吃晚飯,來。」
我跟著她走出去。
她的閃光絲絨長裙款擺有致。
香雪海是女人中的女人,我傾心地想,得到她的決不是咱們這種電腦時代的凡夫俗子。
坐下來以後,我仍然沒有放松她的手,「告訴我,你是特地來看我的。」
「是的,」她點頭,「我雖然到了這里已經有一段日子,但是今夜我是特地而來。」
「你知道嗎?這次出差後我會回香港與叮噹結婚。」
「是嗎?」她微笑。
「叮噹已經答應了。」我忽然有一絲懷疑。「你為什麼笑得那麼曖昧?下意識你不想我們結婚,是不是?說實話,香雪海,說實話。」
「你們結婚與否,跟我有什麼關系?」她仍然是那句話。
「那你為什麼不看好我們的婚事?」
「你沒听說過舊約聖經中大衛王的故事?」她問我。
我一怔。
當我離開的時候,叮噹正在看這個故事。
「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問。
「大衛王看中了他手下烏厲亞的美妻技示巴,借故遣烏厲亞出鄰國作戰。」
「不!」
「烏厲亞戰死後,大衛王霸佔了技示巴,這個故事不夠熟悉?」
「你在暗示什麼?」我變色。
「什麼都沒有。」香雪海嘆口氣,她打開小絲絨手袋取出一角報紙,攤開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