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反對,我兄弟反對,現在連你也來這套。」
我詫異,「趙世伯這麼開通的人也反對?他自己的女朋友比起你的可不遜色呢。」
「他不會明白,他用錢買下女人的心,自然不會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
看著趙三呼天搶地的表情,我感到滑稽。
「父親責怪我在她身上花費太多一一」
「你花掉多少?」我忍不住問。
「五百萬。」
「買了棟房子安慰她?」那筆數目並不算很大。
「不是。」這就稀奇。
「珠寶?」
「你們這些人的腦筋老轉不過來,不是濁便是髒。」
「五百萬元不見得是拿來交學費吧?」我攤攤手。
「雅芝的母親有病,我帶著她們往美國醫治兩次,醫院結帳,便是幾百萬。」
「是什麼病?」
「一種奇異的骨病。」趙三大聲疾呼,「被視為不治之癥,只有華盛頓國立醫院肯替病人再度檢治。」
我越發覺得奇怪,「這麼說來,孫雅芝小姐半點好處也沒得著,她竟是個賣身救母的孝女?」
趙三叱責我,「你說話太難听,但有一點是正確的,她確是個孝女。」
「趙老太爺為什麼不相信你?」
「他說這是九流小說里的題材,叫我別唬他。」
「你可以把病歷拿出來給老太爺看呀。」
「我何止有病歷,我還有證人,周恩造便是雅芝母親的主診醫生。」
「周恩造醫生是局里的要人,趙老太爺應當相信。」
「老頭子固執得很,他斷定我受了雅芝蠱惑,擺道來欺騙他,我莫奈何。」
「那五百萬可是你名下的錢?」
「我名下一個子兒也沒有,全是公司的錢,也就是老頭子的錢。」
「你現在打算怎麼樣?找我說項?」
「不,我要與他月兌離關系。」
「什麼?」我愕然,「到哪里去?別忘記你是玻璃夾萬。」
「到香氏企業去。」
「香雪海?」我震驚失色。
「是。」趙三說,「我名下有些股票,香氏歡迎我過去,有了錢,雅芝的母親可以繼續延醫。」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一個女人,你打算出賣你父親?」
趙三不以為然,「他在要緊關頭沒有支持我。」
「听了你這話,誰還敢生兒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只是不贊成把大量的醫藥費扔在不治之癥上而已,而且這病人跟他毫不相干。」
「喂,你到底幫誰?」趙三氣結。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愛雅芝,我愛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聲,幸運的女孩,但願天底下像趙三這樣的傻子多幾個,普渡眾女。
「你的股票佔趙家的幾份?」
「百分之七強。」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業要並吞趙氏,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所以我要你過來幫忙,替我守著股票。」
「我?」我指著胸口。
「一點也不錯,你。」
「不可能,我快升職了。」
「我立刻升你。」
「趙三,人家會說我是你的幕後的,其中分別太微妙,我寧願與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麼做我的顧問。」
「我豈非間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發脾氣,「你左右是打工,有什麼分別?」
我半晌作不得聲。
「你不用馬上答復我,我們此刻一起吃晚飯如何?你把叮噹給叫出來,我介紹雅芝給你們。」
我答應。
叮噹見到孫雅芝,臉上有無法遮掩的驚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會自然到哪里去。
孫雅芝算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靈活的雙目,小俏鼻子,櫻桃小嘴,袖珍的身材,頭發燙著時下流行的款式,濃妝。據說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這個樣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紅色金絲線的大袖子襯衫,綴滿縐邊,遮沒她半邊面孔,卻配條同色發光緊身橡筋長褲,縴毫畢現。足下蹬雙七彩高跟涼鞋,偏偏又穿深色絲襪,露出銀色的甲油。
我覺得受罪。
幸虧叮噹穿一身白麻紗,救回我的雙目。
雖然人雲當局者迷,趙三也不能夠這樣使人失望,忽然之間我極之同情趙老太爺。
我一直鎖著雙眉。
趙三要這樣的女人來干什麼?城里那麼多妖燒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選她。
孫雅芝使我想起瓊樓大舞廳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現在也不流行舞廳了。
飯後叮噹說︰「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現實世界中。」
「怎麼樣?連寫小說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著天空,「孫雅芝這樣的女人,是全未開化的原始動物,容易控制,容易滿足,趙三像是得到一只小叭兒狗,也許他覺得新鮮。」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幾百萬!」叮噹說。
「這也是趙三的享受,明明一萬數千可以買得到的東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價,他做了大豪客,立刻變成佳話。」
「他使我想起古時那個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書生。」
我微笑。
「早知趙三是個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應當同他訂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針見血。
叮噹默認。
我也見過趙老太爺。
趙翁表示︰「我不是反對,而是根本無法接受這件事。自小傍他最好的教育,培養他成為一個完美的人,指導他擺月兌一切暴發戶的陋習,甚至不準他開有顏色的汽車,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這等于是用掌摑我。」
我無言。
「大學一年級,特別送他去趙無極處做幫工,為的就是想他吸收藝術氣質,完啦,全泡了湯,現在我發覺蓄意培養出來的兒子,那口味原來跟三角碼頭的苦力沒有什麼不同。伊帶那女人來見我,那女的級著雙高跟拖鞋,腳跟全是老繭。」
趙翁說︰「這個女人隨便用手抓癢,皮膚出現一條條白痕一一人怎麼不分等級?要我讓她進門?沒這個可能,老實說,像凌叮噹這樣的媳婦,法文說得比許多人的粵語強,我還嫌她沒家底呢。」
趙翁先是大聲疾呼,然後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說︰「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後叮噹以這個題目寫了一篇雜文︰最有文化的飲料是礦泉水,最有文化的顏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盡避你們這些人不平而鳴,趙三公子還是打算犧牲到底的。
趙三,連西裝都只穿郎凡的趙三,忽然之間淪落。
叮噹說她看過一部歐洲電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個在戲院中賣糖果的女郎,被從事藝術工作的爵爺看中,他為她拋妻棄子,結果還賠上生命。
有場戲是糖果女郎搬進優雅的祖屋,帶著她廉價的塑膠家具,她穿白裙,卻隱現黑色的內褲,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說孫雅芝令她想起那個角色一一「那種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還自以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決定過去幫趙三,在這種時候,他需要朋友,我擔心接觸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涼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腳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長,還要搽上腥紅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見我那日,趙三與孫雅芝結伴赴美,打算為孫母動第三次手術,鼎鼎大名的周恩造醫生應邀同往。
趙三的鈔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見我。
約在下午兩點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給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帶進書房,請我坐。
書房十分樸素靜寂,沒有一點露骨現形,家具全部半新舊,一盞水晶燈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錚亮,沙發套子白布滾藍邊,酸枝木書架上密簇簇放著線裝書,一切都擱在此地有好幾十年了,毫無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