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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第8页

作者:亦舒

“我父亲反对,我兄弟反对,现在连你也来这套。”

我诧异,“赵世伯这么开通的人也反对?他自己的女朋友比起你的可不逊色呢。”

“他不会明白,他用钱买下女人的心,自然不会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

看着赵三呼天抢地的表情,我感到滑稽。

“父亲责怪我在她身上花费太多一一”

“你花掉多少?”我忍不住问。

“五百万。”

“买了栋房子安慰她?”那笔数目并不算很大。

“不是。”这就稀奇。

“珠宝?”

“你们这些人的脑筋老转不过来,不是浊便是脏。”

“五百万元不见得是拿来交学费吧?”我摊摊手。

“雅芝的母亲有病,我带着她们往美国医治两次,医院结帐,便是几百万。”

“是什么病?”

“一种奇异的骨病。”赵三大声疾呼,“被视为不治之症,只有华盛顿国立医院肯替病人再度检治。”

我越发觉得奇怪,“这么说来,孙雅芝小姐半点好处也没得着,她竟是个卖身救母的孝女?”

赵三叱责我,“你说话太难听,但有一点是正确的,她确是个孝女。”

“赵老太爷为什么不相信你?”

“他说这是九流小说里的题材,叫我别唬他。”

“你可以把病历拿出来给老太爷看呀。”

“我何止有病历,我还有证人,周恩造便是雅芝母亲的主诊医生。”

“周恩造医生是局里的要人,赵老太爷应当相信。”

“老头子固执得很,他断定我受了雅芝蛊惑,摆道来欺骗他,我莫奈何。”

“那五百万可是你名下的钱?”

“我名下一个子儿也没有,全是公司的钱,也就是老头子的钱。”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找我说项?”

“不,我要与他月兑离关系。”

“什么?”我愕然,“到哪里去?别忘记你是玻璃夹万。”

“到香氏企业去。”

“香雪海?”我震惊失色。

“是。”赵三说,“我名下有些股票,香氏欢迎我过去,有了钱,雅芝的母亲可以继续延医。”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一个女人,你打算出卖你父亲?”

赵三不以为然,“他在要紧关头没有支持我。”

“听了你这话,谁还敢生儿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只是不赞成把大量的医药费扔在不治之症上而已,而且这病人跟他毫不相干。”

“喂,你到底帮谁?”赵三气结。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爱雅芝,我爱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声,幸运的女孩,但愿天底下像赵三这样的傻子多几个,普渡众女。

“你的股票占赵家的几份?”

“百分之七强。”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业要并吞赵氏,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我要你过来帮忙,替我守着股票。”

“我?”我指着胸口。

“一点也不错,你。”

“不可能,我快升职了。”

“我立刻升你。”

“赵三,人家会说我是你的幕后的,其中分别太微妙,我宁愿与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么做我的顾问。”

“我岂非间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发脾气,“你左右是打工,有什么分别?”

我半晌作不得声。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我们此刻一起吃晚饭如何?你把叮噹给叫出来,我介绍雅芝给你们。”

我答应。

叮噹见到孙雅芝,脸上有无法遮掩的惊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会自然到哪里去。

孙雅芝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灵活的双目,小俏鼻子,樱桃小嘴,袖珍的身材,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款式,浓妆。据说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红色金丝线的大袖子衬衫,缀满绉边,遮没她半边面孔,却配条同色发光紧身橡筋长裤,纤毫毕现。足下蹬双七彩高跟凉鞋,偏偏又穿深色丝袜,露出银色的甲油。

我觉得受罪。

幸亏叮噹穿一身白麻纱,救回我的双目。

虽然人云当局者迷,赵三也不能够这样使人失望,忽然之间我极之同情赵老太爷。

我一直锁着双眉。

赵三要这样的女人来干什么?城里那么多妖烧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选她。

孙雅芝使我想起琼楼大舞厅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现在也不流行舞厅了。

饭后叮噹说:“真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怎么样?连写小说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着天空,“孙雅芝这样的女人,是全未开化的原始动物,容易控制,容易满足,赵三像是得到一只小叭儿狗,也许他觉得新鲜。”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几百万!”叮噹说。

“这也是赵三的享受,明明一万数千可以买得到的东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价,他做了大豪客,立刻变成佳话。”

“他使我想起古时那个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书生。”

我微笑。

“早知赵三是个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应当同他订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针见血。

叮噹默认。

我也见过赵老太爷。

赵翁表示:“我不是反对,而是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自小傍他最好的教育,培养他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指导他摆月兑一切暴发户的陋习,甚至不准他开有颜色的汽车,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这等于是用掌掴我。”

我无言。

“大学一年级,特别送他去赵无极处做帮工,为的就是想他吸收艺术气质,完啦,全泡了汤,现在我发觉蓄意培养出来的儿子,那口味原来跟三角码头的苦力没有什么不同。伊带那女人来见我,那女的级着双高跟拖鞋,脚跟全是老茧。”

赵翁说:“这个女人随便用手抓痒,皮肤出现一条条白痕一一人怎么不分等级?要我让她进门?没这个可能,老实说,像凌叮噹这样的媳妇,法文说得比许多人的粤语强,我还嫌她没家底呢。”

赵翁先是大声疾呼,然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说:“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后叮噹以这个题目写了一篇杂文:最有文化的饮料是矿泉水,最有文化的颜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尽避你们这些人不平而鸣,赵三公子还是打算牺牲到底的。

赵三,连西装都只穿郎凡的赵三,忽然之间沦落。

叮噹说她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个在戏院中卖糖果的女郎,被从事艺术工作的爵爷看中,他为她抛妻弃子,结果还赔上生命。

有场戏是糖果女郎搬进优雅的祖屋,带着她廉价的塑胶家具,她穿白裙,却隐现黑色的内裤,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说孙雅芝令她想起那个角色一一“那种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还自以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决定过去帮赵三,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朋友,我担心接触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凉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脚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长,还要搽上腥红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见我那日,赵三与孙雅芝结伴赴美,打算为孙母动第三次手术,鼎鼎大名的周恩造医生应邀同往。

赵三的钞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见我。

约在下午两点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给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坐。

书房十分朴素静寂,没有一点露骨现形,家具全部半新旧,一盏水晶灯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酸枝木书架上密簇簇放着线装书,一切都搁在此地有好几十年了,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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