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噹曾經想要個這樣的書房。
女佣人斟茶來,她說︰「小姐在池畔。」
我這才留意到,書房一邊全是落地長窗,外頭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遠不肯好好地見人。
她總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發,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書房來到泳池。
泳池作實際的長方型,她俯臥在跳板上,閉著眼楮。
一身雪白的皮膚,太陽光對她來說,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發結成一根辮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邊有天然高大的鳳凰木,樹影婆娑,紅花落在濡濕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聲。
她轉動身體,睜開眼楮。
她起身,用一塊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幾上有酒。
她喜歡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蕩漾,映到她的眼楮里去,此刻我坐在她身邊,仿佛與她相熟,因為熟習她這個喝酒的姿勢。
我盡量放得自然,「其實我們認識,已經有三個月了。」
她側側頭,「恐怕沒有那麼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樂廳中的觀眾,我有份。
「在飛機上同我搗蛋,有那麼久了嗎?」
我笑。
「時間過得飛快。」她喝一口酒。
「趙三有事,趕到華盛頓去,今日我一個人。」
「趙三直抱怨沒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著雙眼,但只要留一絲空隙,我還是可以覺得她目光如炬。
「其實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情他。」
「我——」她說,「我認為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的舉止完全正常,所以我與他在短時間內便成為好友。」
「你接受孫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這種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們,為什麼我們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說。
「你不覺……可惜?」
「兄弟,當你活到我這個年紀,你便會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樂。」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態。
我的聲音有點暴躁,「對牢那麼一個女人,他快樂?」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聲。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應該愛屋及烏,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縱容他,為什麼?」
「因為我年紀比你大,態度比趙老太爺客觀,所以看事物深一點。」
我嘆口氣。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謝謝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農場參觀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點點頭︰「難怪你們有說不盡的話題。」她停一停,「吃一頓飯的時候也說個不停。」
「其實我們見面的時間不多。」我搭訕地說。
「快結婚了吧?」
「正在籌備中。」
「罕見的一對壁人。」
「啊,謝謝你。」
我有點緊張,她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不相干的閑事?
太陽光零零星星在鳳凰木羽狀的樹葉間透下,並不覺得炎熱,撇開別的不談,這泳池畔的風光確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個有文化的女人,毫無疑問,我放下心來。
她穿著件黑色一件頭泳衣,盡避遮著大毛巾,還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與小骯略為松弛,可能這一陣子略欠運動,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鍛煉,馬上可以恢復最佳狀態。
此刻她有一種慵倦的姿態。
我怵然而驚,原來女人的美並沒有什麼標準,千變萬化,由許多因素構成,誰敢說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風景?
「在陽光下,」我說,「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實說,我一直不以為你會出現在陽光底下。」
她笑,緩緩伸一個懶腰,並不言語。
棒很久,她說︰「我有點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頓飯。」
「在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歡這棟房子。
她點點頭。
「可以帶叮噹來嗎?她會愛上你的書房。」
「自然。」
「那麼我先告辭。」
「八點再見。」她又伸個懶腰。
香雪海此時的神情似只貓。
我要設法找到叮噹。年前從日本帶回來給她的無線電話派上用場。她把電話放在車里。
叮噹問︰「找我有什麼事?」
我向她報告。
「呵,你同她言歸于好?不是說最討厭飛揚拔扈的女人,忍無可忍嗎?」
我尷尬,「現在對她比較有深切的了解。」
「是嗎?幾時你對孫雅芝也恐怕會有比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來不來?」
「你應當問‘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氣結,「縱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飯,後果堪虞。」
「人家把你當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說。
「當心。」我說。
「你要走,我也沒辦法啊。」隔著電話,都可以看到她擠眉弄眼的表情。
我問︰「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麼?」
「有熟人帶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據說曲子全部是即興的,爵士二胡,問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倆掛上電話。
再次到香家在舊山頂道的家,態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換上件黑色絲衣,正在喝白蘭地,頭發梳個髻,神情很穩定,朝我身後張望一下,問︰「女朋友沒有空?」
「她,像廣東人說的,百足那麼多爪,又雲︰有尾飛鉈。」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夠像你們這般相愛真好。」
「謝謝。」我笑著。
她替我斟酒。
飯桌上擺著三個人的座位。
小菜很豐富,一股荷葉蓮子湯香味撲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嘗到,她一定會向廚子拿菜譜。
我說︰「好酒,好菜。」
她還是不提公事,仿佛誠心誠意只為請我吃飯。
我不負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說︰「獨個兒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為公事奔波。對于做生意,我真是沒學會已經意興闌珊,要極之有沖勁的人才能做一個成功的商人。」她的語氣有點肅殺。
她整個人都是低調子。
我問︰「黑色,你偏愛黑色?」
「才沒有那麼羅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們往往把最簡單的問題想得很復雜。」
「黑色很神秘。」我說。
「你的叮噹,她大概喜歡白色吧?」香雪海說。
「不出閣下所料。」
「又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因其純潔?」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簡單。」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計得太神秘?
音樂輕輕傳起,是一支華爾茲。
「跳舞嗎?」她問,「你們年輕人會不會華爾茲?」
「看看,你也不是那麼老,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兩年的分別,」我站起來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說︰「我八歲那年,有一個年輕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會華爾茲,至今不忘。」
「那個表姑呢?」
「不知道,听說她與表姑丈離了婚,遠走他方,你知道,那個時候離婚,天地不容。」
她並不置可否。
與她跳舞是一項享受,她身輕如燕,身形隨著節拍晃動,每一個小動作都配合得恰到好處。
「誰又教你華爾茲?」我問。
「家母。她是個交際專家,書沒念好,先玩得身敗名裂,結果不得不嫁我父親,屈居妾侍。」我詫異于她的坦白。
「她是個極之活潑的女人,我並沒有得到她太多的遺傳,我長得像我爹,並不漂亮,而且母親常嫌我呆。」
「你並不呆。」我說。
她微微笑,「當年母親崇拜的女星是葉鳳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種發型配洋裝,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經去世了。」
「是,她為我爭得香家在港的產業,大笑一番,無疾而終。」香雪海雙眼里瑩光浮動,「我知道有些人稱我是個傳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