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丹點點頭,這算是忠告。
「羅倫斯洛是越來越像只老鼠了。」
守丹不忍,替洛君辯護︰「他對我不錯。」
陸小姐笑,寒暄已畢,她想回自己的桌子,「改天喝茶。」
守丹卻喚住她︰「我想請教你。」
陸小姐頗有點受寵若驚,「什麼事?」
「侯書苓是否有病?」
陸小姐一怔,「據我所知,他身體健康。」
「心理上呢?」
陸小姐笑了,「粱小姐,我同你,都有自虐虐人習慣,嚴格來說,亦應看精神科醫生。」
守丹不肯放棄追問,「他是個正常的人?」
「他是一個罕見的君子。」陸小姐語氣十分肯定。
說完她站起來,那邊廂自有男士把她接過去。
守丹卻不相信,哪有正常人專門同女人訂古怪合同。
她呆半晌,才取餅手袋,獨自下樓。
司機看見她,連忙把車子駛過來,替她開車門。
守丹並沒有對侯書苓說謊,她的確有高興的時候,每一個女孩子一生中都起碼有一段日子應該過得像小鮑主,守丹認為她的願望已經達到。
她有些同學一直過著愜意的生活,守丹去看過,私人臥室寬敞光明,睡床上有粉紅色紗質帳篷,雪白的書桌上放著香水瓶、貝殼,以及糖果,她們的母親稱她們為媽媽的小鮑主。
守丹第一次覺得她也像小鮑主。
當然,她需要付出代價。
像童話中那些走進迷宮的美女,終于會踫見迷宮中的主人魔君。
一連三天,羅倫斯洛都沒有到守丹處來。
守丹樂得耳根清靜,招蓮娜卻忐忑不安。
守丹冷眼旁觀,覺得母親可憐,實在是嚇怕了,更無半點自信,一點風吹草動,便越想越遠,顫抖起來。
她同守丹說︰「打環宇通找阿洛來問個究竟。」
守丹搔搔頭,「不必心急,他自會出現。」
「是不是你言語間得罪了他?」
守丹有點不耐煩,「你為什麼不問他是否不小心得罪了我?」
招蓮娜不再出聲。
「別把他看得太重要,他同我一樣,不過是個受薪伙計。」
招蓮娜不安,短短日子內,她已習慣新生活,她已聯絡到新朋友,她貪圖逸樂,不願再看到一張張最後通知的緊急帳單,不想回到陋室,害怕好日子會結束。
招蓮娜問︰「會不會是因為那姓于的小子?這個書還讀下去干什麼呢,不過是個幌子,反而誤了正經事。」直抱怨。
她也許是第一個央求女兒不必再繼續求學的母親。
守丹訕笑,「你不是一早同侯先生講好的嗎,我的教育費是最主要條件之一,忘了?」
招蓮挪氣呼呼,「狗咬呂洞賓,這上下你想想除了我還有誰為你好?你若能正式嫁入侯家,也好叫我放心,與其讀書,不如在正經事上用工夫。」
守丹眼角都不看母親,「為我好,還是為你好?」
她不屑地回房去寫信。
「心扉,將來,最出賣我身份的會是我的一雙手,在佣人走了之後,我曾做粗活達一年之久,本來不算細結的手變得更為粗糙,我常常把它們收藏在口袋里。」
「守丹,為一雙手而發表偉論,可見你心情已大好,手是我們的工具,不是裝飾品,不必介懷形態,應當講究它們的實力。」
侯書苓的消息終于來了。
羅倫斯洛像是有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的樣子,黑眼圈,胡須茬,所以講,什麼工作都不易做。
一坐下來便說︰「侯老先生做了一次心髒手術。」
一句簡單的話解釋一切。
他拭一拭汗︰「剛剛度過危險期。」
招蓮娜問︰「侯老先生什麼年紀?」
「侯書苓是他中年才生的孩子。」
「他有什麼事,侯家全副身家都是侯書苓一個人的了?」
羅倫斯洛瞪招蓮娜一眼。
守丹問︰「侯書苓很緊張吧?」
羅倫斯洛想,這才是人講的話。
守丹又說︰「大概有一段日子見不到他了。」
「你猜錯了,他約你今晚見面。」
守丹問︰「為什麼他從不親自開口?」
「梁小姐,」羅倫斯洛笑,「你也總得賞我一口飯吃吃。」
那日羅倫斯洛失陪,或是說,侯書苓不用他陪,梁守丹則從來沒要過他陪。
他感喟說︰「守丹,只有你不曾看不起我。」
守丹想起陸小姐說過他似只老鼠,有點同情。
守丹溫和地答︰「你對我們母女特別好。」
「你母親也待我不薄,我們都不是壞人。」
守丹笑得彎下腰來,「你不是她的女兒當然這樣說。」
對粱守丹來講,招蓮娜所有的苦衷與苦楚都不及出賣女兒來得嚴重。
第五章
那一夜守丹穿一件肉色網紗釘珠片的衣裳,在燭光下看去,好像沒著衣服,只見閃閃珠片,同她臉頰一般晶瑩。
侯書苓輕輕說︰「我敬漂亮的梁守丹一杯。」
看上去倒是沒有比平日更疲倦。
他說︰「家父大病。」
守丹頷首。
「病榻上念念不忘我這個兒子,」侯書苓牽牽嘴角訕笑起來,「我心中實在難過。」
守丹說︰「你們感情很好。」
沒想到侯書苓答︰「不見得,皆因我特別不爭氣,所以累老人花精神。」
守丹大奇,「但我听說你是很能干的人。」
侯書苓看著她年輕的臉,笑了,「你自何處听來?」
守丹有點不好意思,「江湖上是那樣傳。」
侯書苓笑意更濃,「你是江湖客?」
守丹大膽地說︰「我不是,但是我能令你笑。」
侯書苓一怔,她說得對,他模模自己的面孔,多少個日子沒有笑過,怎麼一見這少女就情不自禁地笑完又笑,這確是她的魅力。
守丹接著問︰「有沒有其他的人令你笑?」
侯書苓搖搖頭。
守丹納罕,「一個也沒有?」
侯書苓感喟,「一個也無。」
他臉上的憔悴更甚,那種倦意,簡直從靈魂深處鑽出來,累積了不知多久,不是睡它一覺可以解決,也不是放一個月大假能夠松弛下來,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厭倦,酒色財氣,以及更大的名利,都不再能使他的精神振作,他倦得甚至已無力兼顧快樂與悲傷,侯書苓最大的宏願也許是第二天不必再起床,那樣,在下一世,也許有機會化身成為一個精神奕奕的年輕人。
守丹問︰「你為何疲倦?」
他輕輕答︰「告訴你,大抵你也不會明白。」
的確是,守丹甚至不了解為什麼招蓮娜會累,但她對侯書苓的憔悴沒有共鳴。
「你有沒有看到我身上的重壓,我的負擔,我的包袱?」
守丹搖搖頭,「沒有。」
侯書苓頷首,「是比較難看得到。」
「會不會是你自己要背這些重壓?」
侯書苓已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舉起杯子,「敬美麗的粱守丹。」
那一個晚上,散席之後,他們仍然坐不同的車子,回不同的家。
第二天,守丹曠課。
那一天早上,她沒有像其他所有的早上一般,一骨碌爬起來。
以往她有過多次不想起床的經驗,但終于還是強逼自己雙腳落地,梳洗更衣,去應付新的一天。
她不敢試練自己,萬一曠課之後覺得適意無比,她的學業就會馬上宣告完蛋,假使賴在家中有罪惡感,那更不應曠課。
那一日,她坐在家中,一點感覺也沒有。
「心扉,我也開始覺得那種疲倦了,我並非特別不快活,也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已沒有起床的意願,似有一把小小的聲音對我說︰‘梁守丹,躺下休息吧’。真想問,有沒有明文規定,人要走遍多少路才能息勞歸主?」
「守丹,如果那把聲音屬于電台廣播,請把收音機關掉,這麼早談休息?你還沒開始呢梁小姐,覺得疲倦,請早些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