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那個溫柔地一下一下拍我背脊,直至我入睡的人,是誰呢?我還記得,有人總是親手喂我,在我耳邊說︰‘丹丹慢慢吃,吃多一點,快高長大,勤力讀書,孝順父母。’那,又是誰呢?」
「守丹,你比我清楚,那是你母親。」
「心扉,我也知道那是媽媽,她在多年前已經故世,我成為一個孤兒。」
「羅倫斯,別同我作對,我們出去兜風。」
羅倫斯洛把車子駛到山上。
「告訴我,羅倫斯,侯書苓是否有病?」
羅倫斯一怔,「什麼病,你看他像個病人嗎?」他否認。
「有許多病是看不出來的,」守丹說,「譬如說,我有病,我媽媽也有病,」她笑嘻嘻地看著洛君,「你也有病。」
羅倫斯洛悻悻然,「守丹,你越來越不可愛了。」
守丹再問︰「侯書苓有沒有我們這樣的病?」
羅倫斯洛答︰「你自什麼听來的謠言,我同你說,外頭不知道多少人妒忌他,你看他這個人,要才有才,要錢有錢,是侯家唯一的繼承人。」
「他有沒有結過婚?」守丹好奇。
「這年頭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他不肯正面回答。
守丹有點佩服他,許多伙計喜歡把老板的隱私傳得路人皆知,以示權威,羅倫斯洛倒是從頭到尾不肯講一句半句是非。
「你自己找機會問他豈非更好。」
「你呢,」守丹問,「你有沒有結過婚?」
「十年前結過一次,」對于本身的事,他非常坦白,「離婚後才認識你母親,那段婚姻只維持了兩年。」
「有無孩子?」
「很不幸,沒有,也很幸運,沒有。」
「呵。」
「我們都不是帶孩子的人。」羅倫斯洛居然與守丹談了起來,「叫我天天下了班趕回家抱嬰兒,我沒那個本事,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不去做,不算太壞,最差是那種明知做不到而硬是不負責任去亂做的人。」
守丹笑,沒想到洛君還是個哲學家,講出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來。
「我不是不喜歡孩子,人家的孩子我卻喜歡得不得了。」
「將來,或許你會考慮再婚以及養育孩子。」
「將來?」他一臉彷徨,像是天蒼蒼野茫茫的樣了。
「侯書苓可有孩子?」
「沒有。」洛君搖搖頭,「侯家快發瘋了。」
守丹突發奇想︰「能不能夠把沒人要的孩子挪到要孩子的家里去?」
「你才真是個孩子。」羅倫斯瞪她一眼。
「你想,」守丹說下去,「侯家若願意領養我,那該多好。」
這回輪到羅倫斯洛笑得落下淚來,這個厲害的小大人終于露出破綻來,原來她也有這樣幼稚天真的幻想。
守丹嘆口氣,「不怪你笑,我不該做這種春秋大夢。」
羅倫斯洛收斂笑意,「侯書苓十分喜歡你,你並非多心。」
「心扉,小時候看過無數童話,都有關巫咒︰好好的公主王子,受咒過變成丑陋的怪物,只有在夜間,才能有數小時打回原形做一個人,但是,我一直懷疑侯書苓剛剛相反,終有一日,他會月兌下人皮,變成怪獸,我想得太多了,我老覺得我已未老先衰。」
「守丹,可見你對目前處境有多大的恐懼,你要鼓起勇氣,面對現實。」
守丹笑了,對于她,心扉已經盡了力,朋友只能夠做那麼多,要求再過分,徒然嚇怕人,使人退避三舍,這就是為什麼許多人抱怨沒有朋友的道理。
守丹不得不承認她也有很多開心的時候,像下大雨,她的車子駛上學校斜坡,見到眾同學冒雨向前進,她推開車門喚他們上車。
像每次周末與同學聚會,都可以穿上得體的新衣裳。
像完全知道,未來一年的開銷從何而來。
侯書苓似有意與她培養感情,每個星期抽時間出來與她吃飯,羅倫斯洛總在一旁做陪客,侯書苓照例從不說話,憔悴的眼楮里卻似有千言萬語。
守丹大膽地嘗試打破緘默,從今天天氣開始,羅倫斯很佩服她的勇氣,捏著一把汗。
侯書苓小心聆听,偶爾點點頭,卻沒有回音。
情況十分令人氣餒,守丹已經不是愛講話的人,踫到完全不講話的他,一頓飯時間,很多時侯,只有餐具叮叮輕微作聲。
終于守丹忍不住問︰「你到底有什麼心事?」
羅倫斯洛想制止已經來不及,只見侯書苓一怔,嘴唇蠕動一下,本來想說話,終于又緊緊閉上嘴巴。
羅倫斯瞪守丹一眼。
守丹有心要支開這個忠心耿耿的伙計,「羅倫斯,你不是說有個要緊的電話要打?」
羅倫斯心里直說︰梁守丹,你是只妖精。
但是他的主人侯書苓給他一個眼色,叫他離席。
他不得不識相地暫避。
守丹看著侯書苓一會兒,輕輕說︰「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散散心,我有雙好耳朵。」
侯書苓牽牽嘴角。
「我比你想象中懂事得多。」
侯書苓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很溫柔,「安慰我不是你的任務。」
守丹有點歡喜,有點失望,他的聲音,不是她兩度在黑暗中听到的男聲。
奇怪,那又是誰呢?
守丹問︰「那麼,我的任務,難道只是穿件好看衣裳陪你吃頓飯?」
侯書苓想一想,才答︰「你已經奉獻了你的時間,時間是我們最寶貴的資產。」他嘆口氣,「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守丹一呆,被他那麼一說,她倒覺得悲涼起來。
「我希望你不致于覺得度日如年。」
「呵不,我很開心。」
輪到侯書苓意外,過一會兒他才說︰「謝謝你。」
守丹剛想問他謝什麼,羅倫斯洛匆匆過來,「老先生……」俯到老板耳畔,講了幾句話。
侯書苓立刻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就走。
羅倫斯洛只來得及對守丹說︰「司機在樓下等你。」
主僕兩人急急離去。
老先生,那一定是侯書苓的父親。
守丹一個人坐在桌子上,侍者剛好拿冰淇淋上來。
她推開玻璃碗,剛想走,有人過來說︰「我可以坐一會兒嗎?」
守丹抬起頭,呵,她認得她。
她們有過一面之緣。
她是那個姓陸的女演員,那一日,守丹跟母親去侯家輪候面試,她比她們先到。
今日,她亦艷光四射,一件紅色透明萊斯短裙低胸低背,把全身百分之七十皮膚暴露在外。
「陸小姐請坐。」守丹說。
「我們見過。」她笑笑。
守丹頷首。
因是同道中人,一見如故,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早就知道你的機會比我大。」
守丹老實說︰「那天去見侯先生的,是我母親。」
陸小姐大奇,「她?別開玩笑了,她怎麼行。」
「她以為她自己行得很呢。」守丹十分諷刺。
陸小姐即時明白嘆口氣,「我亦與家母不和。」
「相信令堂不及我母親荒謬,有人問她婚姻狀況她就誤會人家要吃她豆腐。」
「嗯,不肯承認人老珠黃。」
「其實在年青人眼中,她就是個可笑的老女人。」
陸小姐若有所思,「我們到了那個年紀,會不會同樣失策?」
「絕對不會,一過三十歲,我會用黑布把面孔蒙起來。」
陸小姐笑得彎腰。
「敬你一杯。」
兩個年輕世故的女孩子談得十分合拍。
陸小姐說︰「你放心,侯書苓是個好人。」
守丹問︰「你怎麼知道?」
「幾年前,我跟他簽過一紙合約,為期一年。」
原來她是過來人。
「那日,我通過羅倫斯洛去找他,本來相當有信心,一見到你,知道不是對手,不過侯書苓十分大方,給了一筆可觀的車馬費。」
守丹不出聲。
「果然,今天看見你同他在一起,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他為人慷慨,不妨向他多要點東西,將來會用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