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的回信來了,「守丹,誰覺得你是個負累不要緊,但你千萬不可認為自己是個負累,更何況,伯母並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好一個心扉,講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來,守丹知道好戲快要上場。
守丹情願她全醉,真的醉酒,會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奮,但又失卻控制,最最難搞,果然,來了。
她指著女兒說︰「去,回你自己房間去,我不想看見你,我害怕看見你,你代表晦氣,你代表失敗,走,走!」她撲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過,而是一退後,她勢必會摔倒在地上,不知跌傷什麼地方。她抱住母親,發覺她又瘦又小,似未發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間發現母親這一號美女早已過時,嬌小玲瓏香扇墜式女性已被濃眉大眼健美瀟灑型替代。
梁太太推開女兒,號啕大哭,「招蓮娜,招蓮娜,你為何如此倒霉!」
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她開始嘔吐,然後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殘局,為她蓋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會若無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對守丹佯裝因為酒醉她不記得說過什麼,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氣不可。
「心扉,每個人都說,一個人的童年應該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願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歲月,那麼,以後,我或許可以過一些好日子。」
守丹凝視躺在沙發上的母親,手足都細細的,似木偶,腳上高跟鞋已月兌落一只,一臉濃妝,雙眼描得漆黑,眼角嘴角密布細紋,頭發膠得硬繃繃,過時了,肯定是過時的人了。
守丹學校有一位老師,那才是時代女性,一套便服不知穿得多漂亮,一手拎大公事包,另一只手夾大疊課本,走路大步大步,長發自然柔軟,用一條緞帶束起,還有,臉上永遠掛著陽光似溫暖笑容,沒開口也像鼓勵人,守丹時常在一角欣賞她。
母親不能夠同她們比,一站過去勢必被比下來。
母親在外頭的生活一定是痛苦的。
一個根本從未接受過工作訓練的人,既無學歷,又無經驗,每天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個工作日,卻日復一日,做了這些年,始終沒有歸屬感,一直沒有表現,滯留不前。
她像那種搭乘自動樓梯踏錯了一格的人,開頭時在平路上沒認清黃線,匆匆忙忙一腳踏下去,電樓梯上升,人便站不穩,但是電梯並不會因誰的錯誤停下來,于是招蓮娜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狼狽不堪痛苦地掙扎,隨時會被摔下作滾地葫蘆。
真可憐。
守丹站在一角客觀地看這個女子。
上天似乎也像忘記了她,沒在要緊關頭拉她一把。
「守丹,你一定會有豐盛的青年期,因為你比別人更懂得珍惜欣賞好的人與事,記住,每一朵烏雲都瓖有銀邊,你的朋友心扉。」
守丹笑了,真老套︰否極泰來,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現在洋人發明瓖銀邊的烏雲,都是用來安慰她這種人的。
守丹向母親提出要求做新校服。
招蓮娜噴著香煙,「還有一年畢業,將就著穿吧。」
「實在不能夠了。」紐扣釘出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沒有虛位,一個少女十二歲到十六歲身段變化最大。
「那麼。」十分不耐煩的語氣,「去做兩件新襯衫吧。」
電話鈴響了,她趕去接听,絮絮地說起心事來,對方不知道是誰,是誰也不要緊,她只需要有個人傾訴。
守丹听見她抓住電話听筒,沉醉地說︰「我就是做不出來,你看我多賤,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不肯妥協,我同他僵著,他別以為我會處處遷就他,甭想,沒有人可以叫我屈服,雖然他的條件那麼好,只要我肯稍微低聲下氣一點點,只要一點點,但是我招蓮娜不肯,我就是這點想不開……」
守丹一張面孔絲毫表情都沒有,這番話她不知道听過多少次,母親每隔幾天就要對不同的听眾說上一次,她早已不在乎听眾是否相信,她目的是要叫自己相信︰不是沒有對象,那些追逐者心癢難搔地在芸芸眾女中選中了她,只是招蓮娜頸骨實在太大,以致蹉跎了好事。
真慘。
再過幾年,這則故事可以成為一則童話,說不定與紅鞋兒及賣火柴女孩齊名。
說完了,點燃另一支香煙,然後昏昏然地睡去。
「心扉,我相信母親與我是相愛的,我失去她,她失去我,都會使我倆傷心,但是為什麼我們痛恨對方?」
「守丹,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需要同樣強烈的感情,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去恨一個不相干的人,親密的關系時常導致愛恨交織,並非不平常事,請諒解你母親,心扉。」
守丹越來越不諒解她。
好心的沈阿姨再來探訪她們母女。
這已是認識梁百思碩果僅存的朋友了,什麼都不用瞞她,守丹十分放心。
沈阿姨外型沒有大變,保養得好的女性,自三十五歲至五十歲,相貌都可以差不多,沈女士做得十分成功。
她見到守丹訝異地笑道︰「這是梁守丹?我還以為是今屆香港小姐。」
對于招蓮娜來說,女兒長高長大並非贊美語,等于說她已經老了,這是她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之一。
沈女士說︰「現在你可願意把守丹交予我?」
招蓮娜沉吟。
「听說你在樓宇買賣上賺了一注,學費應不是問題。」
「你的消息很靈通。」
「梁百思之後應接受大學教育。」
「我才是個中學畢業生罷了。」
沈阿姨笑笑,「我知道你不舍得。」講得很含蓄。
「我總得留個錢防身。」
「守丹會為你防身,相信我。」
招蓮娜低下頭說︰「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沈阿姨不再勸說,只是笑,像是已習慣朋友的牢騷。
招蓮娜又說︰「我怎麼好意思把整個包袱轉移到你身上。」
「一旦把任何人視作負擔,對著也沒有意思,最好想辦法暫時分開一下。」
「你的好意我心領。」
沈阿姨在這個時候便說些比較有趣的題材,這次回來,她看了好幾部電影,讀過幾位新進作家的小說,又逛過商場,吃過各式各樣的中西餐,她覺得這個城市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招蓮娜一點反應也無,沈女士只得暗暗嘆息,看樣子蓮娜對于世上發生些什麼已毫無興趣,她集中精神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
話題又兜回她身上,「公司幾個女同事真要人命,有一個專門扮洋婆子,假裝不會中文,我去調查過,什麼玩意兒,還是中文中學出身的呢,」語氣又激昂起來,「專會欺侮人,開口閉口影射我沒有大學文憑。」
沈女士十分詫異,這種小事也能使她煩惱,可見是真正有點神經衰弱了。
「若不是為著守丹,我何必去做一份那樣低三下四的工作︰營業代表?簡直同賣笑差不多。」又打開這個老生常談的話盒子。
沈女士輕輕問︰「如果守丹離了你跟前,你又打算做什麼?」
招蓮娜一愣,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她從不考慮讓守丹離開她。
沈女士繼續問︰「你會入大學進修,抑或做點小生意,還是改嫁?算了吧,蓮娜,不要再加罪給守丹,有沒有她,惱人的生活都得靠我們肉身逐日挨過,你一樣要工作,一樣要付帳單。」
招蓮挪呆呆地看著沈女士,像變戲法的人忽然被人拆穿西洋鏡,不知如何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