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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第2頁

作者︰亦舒

梁太太活下來了,並且在朋友介紹之下,找到工作。

就是在那一天,守丹收到心扉的信。

字跡有點稚氣,不像是成年人,但守丹一樣高興,細細讀了起來。

「守丹,謝謝你來信,事隔經月,相信伯母的病已經痊愈,有時候,大人心煩意亂,又覺得小孩不能了解他們復雜的處境,寧取沉默,你一定會體諒她,做好功課,听她的話,有空來信,心扉。」

守丹心里舒服多了。

她把心扉的信收在一只長方形扁平糖果盒子里。

梁太太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

她工作極忙,每日天黑才能回到家里,守丹听到鎖匙響,放下功課一心一意迎出去,不料母親一見到她的笑臉,便粗暴地吆喝︰「別把我當作今日的最佳節目!回你自己的房間去。」

守丹即時敗興而返,整夜坐房內,希望母親再來喚她,但是沒有,母親服過藥即上床睡覺,每晚如此。

守丹且永遠不知母親幾時回來,家里只有一個衛生間,母親最恨有人佔用,踫到守丹在里頭,一定用煩厭的聲音令她立刻出來。

守丹這樣告訴心扉︰「我希望可以擁有私人衛生間,泡在浴白中,一個小時也不挨罵。」

連帶把其他心事,憧憬、牢騷,一並寄到中央郵箱一○○號去。

心扉的回信︰「守丹,據悉,伯母所患癥候,很多時,五年之後會得復發,身罹惡疾,她身受壓力至大,你要多多體貼她。將來,擁有私人浴室之時,希望你品味良好,希望你不要用粉紅色心形浴白,心扉。」

守丹笑得眼淚都差些落下來,想到母親健康欠佳,又為之惻然。

守丹已習慣在夾縫中過活,她不能沒有母親,年輕的寡婦也需要女兒,她把日常生活中一切不如意推到守丹身上︰乏人追求,是因為身邊拖著個這樣大的女兒,辛勞工作,自然也是為著幼女,神經緊張,脾氣惡劣,也是守丹給她壓力之故。

一旦守丹離開她,失去種種借口,真不知如何過活。

況且守丹是那麼笨,做母親的根本離不了這個女兒。

守丹記得父親生前的舊知上來探訪,一定是很熟的朋友,談話內容很實際。

那位姓沈的阿姨說︰「不如把守丹送出去寄宿吧。」

梁太太冷笑一聲,「哪來的錢,梁百思生前老說︰功課好送到衛斯理或史蔑夫去,無心向學也不打緊,在家陪媽媽逛街喝茶,誰知剩下那一點點錢,還年年貶值,看樣子能熬上本市大學已上上大吉。」

那位阿姨並不灰心,過一刻又說︰「海外沒有親友嗎?送出去走讀也好。」

「我沒有心思替她搞手續,找監護人。」

「你情願母女倆對牢互相虐待?」那阿姨詫異。

守丹听到母親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你也真會形容,真的,她怕我,我何嘗不怕她,你看守丹,長得同梁百思一模一樣,看見她,便使我想起百思,以及他去世後帶給我的苦難,我也撐得差不多油盡燈枯,又兼一身病,有時守丹的影子都使我戰栗,沒有她,至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爛,自由自在地死。」

母親的眼淚「籟籟」落下來。

那位阿姨不停地勸。

最後說︰「我們打算明後年移民,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把守丹送過來我們處,當放假走走也是好的,兩母女這樣打困籠不是辦法。」

但是梁太太沒答應,一句遠水救不了近火便推了她。

守丹一直留在母親身邊。

「心扉,我真的怕媽媽,都是因為我吧,她吃了那麼多的苦,一年一年過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經三十九歲越來越不容易找到對象,下班後總鑽進房內,不是听音樂就是打電話,她沒跟我講話已經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媽也早已不與我們來往,每星期只有一個清潔女工來三次,順帶替我們做些簡單的菜式,每到下午三點,我便渴望門鈴響,開門給女工,與女工閑聊幾句,我覺得非常孤獨,盼望你的來信,守丹。」

清潔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時常借故與她攀談。

——「考試沒有?」

「已經考過了?」

「成績好嗎?」

「還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幾名?」

「十名內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實她的功課才沒有那麼理想,分數平常,母親唯一的好處也許是從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對女兒沒有期望,只是履行職責。

女工熨罷衣裳,問︰「這外套是你媽媽的還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經長得同母親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親的衣服卻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壞,多數選黑色,因一黑遮百丑,縫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來。

回家開信箱,梁太太一邊把信扔給守丹,一邊說,「誰的信,你還搞筆友游戲?」

守丹害怕得把整個身子一縮,「是,是筆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寫什麼信,約好見面還不一樣。」

守丹不出聲。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聲音比較溫和,「今年例行檢查報告出來,癌細胞並無擴散現象,看樣子你老媽還可以多活幾年。」

守丹很高興,過去握住母親的手,然而被輕輕推開,母親不願與她親近,「去做功課。」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里又只剩守丹一人,獨自看電視消磨時間,電話響了,「找蓮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為我留一個口訊嗎?」對方很客氣。

「請講。」

「請電羅倫斯洛。」

「是,還有別的事嗎?」

對方遲疑一下,「請問,你是哪一位?」

守丹機靈,知道母親脾氣,沒有回答,「嗒」一聲掛線。

臨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開來細讀。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個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為生活的一部分,並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會學會獨處的藝術,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體有進步,像守丹的字一樣,漸趨娟秀。

守丹把信謹慎地收到糖果盒子里去。

心扉永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說些什麼話,輕描淡寫幾句,便使人說不出的舒服,好听的話猶如金隻果套在銀網絡里,又如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模傷口,守丹躺在床上,慶幸她有心扉的信。

母親在深夜返來,「啪」一聲開亮了燈,守丹揉著眼楮醒來。

「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有,一個叫羅倫斯洛的人。」守丹惺松地答。

母親氣急敗壞,「你有無說你是誰?」

守丹搖頭,「沒有。」

母親松口氣,露出一絲微笑,抬頭,卻看到女兒亮晶晶大眼楮盯著她,像是要看到她靈魂里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圖,不由得一驚,連忙解釋︰「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誰,日後熟點再同你介紹……」說到一半,就發覺根本毫無解釋必要,守丹一向馴服,從不過問她的事。

她站起來,「啪」一聲關了燈。

養育這個女兒還不夠辛苦?不必低聲下氣。

守丹看著鐘,深夜一點半,她要等到四點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寫信給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親的負累,假使沒有我,她選擇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結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開派對,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失去選擇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邊放下來,又能再挨一年,襯衫日益窄小,簡直無法遮掩正在發育的胸脯。

她已經很會打點生活,很多時候順帶照顧母親。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只瓷罐里,由得女兒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覺得母親的心理年齡比她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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