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說︰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內——都比我弱?光說到‘收入’,對我不公平,仿佛我是個頭號虛榮的女人。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會保護自己。」
他不響。
「你的知識學識與常識全不夠,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總而言之,我們兩人合不來!而且既然你已向蘭心求婚,心中不該有旁騖,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凱說。
「你會很適合蘭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為你在一層兩房一廳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飯。」
他苦笑︰「你的驕傲將會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會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第九章
他不出聲。
我怪我不肯與他交際應酬。他不甘心。
他從來沒想到我有什麼道理要跟他交際應酬。
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確有與何德璋往來。我與他沒有看電影喝咖啡這種程序,我們很快就熟絡,有一種奇異的默契。我並沒有怪他關于錢玲玲這件事。我何嘗沒有張佑森凌奕凱這種黑點,這種男人要是喝多兩杯,出去宣揚我與他們間的「情史」,也能說得很難听。
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些什麼,人家愛說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問他;「太太去世後,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續弦?」我隨口問。
「你想知道些什麼?」他問。
「對不起。」我說,「我說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後說︰「找不到好對象。那時候我精神較為有寄托,掌珠小時候很听話很可愛。」
「那時候掌珠是沒有腦袋的小可愛,你不能一輩子叫她這樣活下去。」
何德璋搖頭嘆息。「她長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讓她長大?」我問。
「多多少少有一點。」他答。
我說︰「掌珠覺得你不愛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說,「像她現在這個男朋友,我壓根兒不贊成。」
「放心,她不會嫁他。」
「她與你倒是很相處得來,這也許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說。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說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醫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說道。
「啊?」我吃一驚。
他凝視我,然後悲哀地低下頭,他說︰「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說︰「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說︰「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舊。掌珠需要大量的愛,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亂放縱她。你幫了她的忙,總得也教訓她幾句,她很听你的。」
「我說過她,她是聰明人,我信任她。」我說,「不消嚕嗦。」
他當時坐在絲絨沙發上,搖著撥蘭地杯子,忽然說︰「翹,讓我們結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漲紅,熱辣辣地,我一句話頂過去,「窮教師終于找到男主人做戶口了?謝謝你的侮辱!」我憤怒的站起來,「偉大的父親為愛女兒,犧牲地娶了女教師——」
何德璋也站起來,舉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我掩著臉尖叫起來,「你打我!」
「你這種人非挨打不可!」他沉聲說,「什麼事都反過來想——自護自衛,自卑得要死!不摑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男人面前哭。
我轉頭就走,他並沒有送我,女佣人替我開門。走到門口我已經後悔,如果他不迫上來我怎麼辦?失去他是一項大損失。我轉頭,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端正的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終于發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
他是個君子,這方面的禮儀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認識過一些男人,在中環陪他們吃完飯,送到天星碼頭為止,叫一個女人深夜過海,再乘一程車,模黑地搭電梯上樓,踫不到歹徒是運氣,他見這女人沒有啥事,平安抵達,第二次又來約。
還有一種單身漢赴約,看見席中有獨身女子,先嚇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趕緊先溜。
或是有男人,約獨身女人到赤柱大嶼山去野餐,叫她在約會地點等的——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換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氣派還不只那樣。
一路上胡思亂想,並沒有開口說話。
我並不恨男人。可是我獨身久了,見得光怪陸離的男人大多,在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機會發表意見,不可收拾。你讓太太們說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寫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們沒有機會,可憐。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種跡近頑童式的固執,非常像男人,有著男人的優點與缺點,不知怎地,我與他矛盾得要命,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嘆了口氣。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聲嘆氣。
我白他一眼。但我們始終沒有開口,被他掌摑的一邊面孔猶自熱辣辣的痛。
他停好車送我上樓,看我進門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來,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覺得連老母這一號人物都可愛起來——活著還是不錯的。
掌珠在小息的時候很興奮的跟我說︰「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說︰「我不知道,」有點囁嚅的,「說是這麼說。」
掌珠笑了,在陽光下她的笑容帶著鼓舞的力量。
而我幾時變得口都澀。話都不能說了呢?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求婚,他只說︰讓我們結婚吧。隨後給我一記耳光。
掌珠說︰「他叫我帶一樣東西給你。」
「什麼?」我問。
掌珠攤開手,她手指戴著枚鑽戒,晶光四射。「爹爹說︰‘告訴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月兌下來交給我。
我用兩只手指拈著它在陽光下轉動,據我的經驗與眼光,這只戒指是新買的,三卡拉,沒有斑點,顏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貨色,價值不菲。這年頭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貴禮物的男人為數並不多。
等了這麼些年,我想︰等了這麼些年!在校園的陽光底下我忽然悲慟起來,像一個留級的小學生,等到家長來接的時候才放聲大哭,我現在也有落淚的感覺。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說,「快做我的媽媽。」
我十分情願。我把戒指緩緩的套上左手的無名指。
「真好看!」掌珠說,「多高貴,爹說你的手略大,起碼戴三卡拉的才會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麼說嗎?」我很感動。
「當然真的。」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我這麼好這麼有誠意,被照顧是幸福的。我低下頭,一口真氣外泄,我完全妥協了,為了我的終身。沒想到我也這麼關心我的終身。原來我也是一個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潰。
「爹說如果你要教書,他不反對,不過他說看樣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說他有十多年沒吃過早餐,因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煙肉。」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棒很久,我說道︰「看樣子我的確又要辭職了。」
「家里的窗簾要換,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盞台燈,模黑做足半年功課,還有廚房地板出了問題——」
「這也是你爹說的。」
「不,這是我說的。」
「我早知你是個小表。」我說。
我順利地辭了職。
老校長說︰「我很替你高興。」
我變成何家的老媽于,天大頭上綁一塊布指揮裝修工人干活。何家豈止窗簾要換,玻璃已十年沒抹,廚房的碗碟沒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還是嬰兒時期自漆木床,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倒霉的五房兩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