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善良的好人。可惜環境把我訓練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來按鈴的時候,我正在穿衣服,邊扣紐子邊去開門,掌珠穿著校服,我讓她坐下。
「換這條褲子與襯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說。
何掌珠很听我的話。
「你父親知道沒有?」
「不知道。」她換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氣色看上去還不錯。」我說。
她沉默。在這一剎那她忽然長大。「蜜絲林的化妝恰到好處」與「蜜絲張有男朋友」時代已經過去。
我們默默出門,默默上車,一言不發的到醫務所。護士接待我們,我陪掌珠坐在候診室。我俏聲說︰「希望只是一場誤會。」
醫生召她進去。我沒有跟著她,她總得有她自己的秘密。盧醫生跟她談很久。然後她到洗手間去取小便驗。最後她出來,我替她墊付醫藥費。
「醫生怎麼說?」
「明天再來看報告。」掌珠似乎鎮靜很多。
我跟護士說︰「應該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點左右打電話來吧。」護士說。
我與掌珠回家換校服。
她問道︰「蜜絲林,你不罵我?」
「罵你?」我問,「為什麼罵你?」
「我做錯了事。」
「COMEON——」我說,「掌珠,女人一生當中。誰沒有看過婦科醫生?你以為這種事只發生在小說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們比普通人還普通,長得平凡,穿得樸素,這種人應該白頭到老吧,不見得。你會以為這種人對精神與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見得。不要認為你很重要,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我聳聳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說︰「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媽媽。」
「快!」我扮個鬼臉,「我們要遲到了,還有,這件事千萬別跟人說起,我不想人家剝我的皮。」
四點鐘,我打電話到醫生診所。
盧醫生說︰「並不是懷孕。」
我頓時有喜極而泣的感覺。
「如果她覺得不舒服,可以來接受注射,可是我勸她避孕,這樣下去很危險。至于不準的原因,是情緒上的不穩定引起內分泌失調,而內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醫學無法解釋。」
「謝謝。」我說,「我明天再來。」
「明早十時?」
「好。再見,謝謝你,盧醫生。」
我忙著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來,將好消息告訴她,她擁抱我。
我說︰「掌珠,下次你會小心,會不會?」
「一定。」她答應我。
我們又去看盧醫生。掌珠把一張現金支票還給我。
第八章
我說︰「不必急。」
「爹想見你。」她說道,「爹叫你允許他見你。」
「我長著三只眼楮?有什麼好見?」我問。
「你不想見他?」
我心里念頭一轉,好久沒到嘉蒂斯吃飯,敲他一筆也不錯。我說︰「嘉蒂斯吃飯?」
「好!」掌珠樂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勁。我看著她。
可憐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時候,她難產。」掌珠說。
「你才十六歲。十六年前醫學已經非常昌明,哪有難產說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聳聳肩。「清明可有去掃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嗎?」我覺得稀奇。
「是,母親的骨灰被運回美國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
「嗯。」
到嘉蒂斯吃飯,坐下我便點了三種最好的酒。
何德璋說︰「林小姐,我們之間有誤會,我希望消除這個誤會。」
我說︰「先讓我吃完這一頓,然後我再決定是否原諒你。」
「原諒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則還要你原諒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麼似的。
「你對我的成見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撫心自問,你的所作所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氣,「一切都是誤會。」
「一場戰爭發動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也是誤會。」
海龍王湯被送上來,我舉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說道︰「林小姐,我發覺你這個人是活月兌月兌的理論派,什麼都要講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歡講歪理的是你。」
「大膽!」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會罵我!你從來不了解我!」掌珠說。
何德璋說︰「掌珠,近年來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轉向我。
「她受了我的壞影響。」我說道。
侍者撤去湯,遞上蝸牛,我換杯「堡多」紅酒。喝得起勁。我一點也不生氣,真的不氣,我把憤怒都溺斃在食物中。難得吃一頓冤家——現在我沒有冤家。又沒有朋友。我是一個再平和不過的人。
掌珠用手支著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說︰「蜜絲林,我從沒見過你吃這麼多東西。」
我把半打蝸牛解決掉,抹抹嘴唇。
掌珠問︰「第三道菜是什麼?」
「燒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說。
何德璋說︰「我可以解釋錢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興趣,」我說著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運氣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則大家在法庭上對答。」
「你無法消除你的成見?」他問。
「沒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難原諒你這樣的人,況且你何必要我原諒你?我對你的生活沒有絲毫的影響作用。」我說。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繼續「吃」的偉大事業。
何德璋瞪著我很久。
我以為他又有什麼話要說。
誰知他忽然說︰「老天,我從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紅酒全嗆在喉嚨里,咳嗽起來,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說,「你吃得像頭豬了!」
「現在你說我像頭豬!」我罵。
「你還沒有叫甜品,要什麼甜品?千萬不要客氣。」他居然懂得諷刺人。
掌珠說︰「唉,你們兩個人像孩子。」
我說︰「我要蘇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說,「吃不完是你孫子。」
「你教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他很懷疑的說。
「不,我是獨眼J。你知道撲克牌中的J?有一張是側面的,永遠只看到他一只眼楮,另外一面沒人知道。我就是獨眼J。」
「蜜絲林——」掌珠幾乎想哭。
何德璋看著我很久很久。
我沒他那麼好氣,吩咐侍者︰「蘇珊班戟,愛爾蘭咖啡——一匙羹糖,一個XO撥蘭地。」
「蜜絲林——」
「就那麼多。」我說。
「所以你不打算原諒我——」他說,「我這一頓飯是白請了。」
我微笑。活該。他準備一千元付帳吧。
「不過我與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說道。
「不必客氣。」我說。
我想我有點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種類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與他握。
「仍然生氣?」他問。
「我為什麼要生你氣?你對我來說一點價值都沒有,你是個小人,專門騷擾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這些無聊的動作,我已經感激不淺。」我說。
「你歧視我,林小姐。」何德璋說。
「你完全說對了。」我說。
「我送你回家。」他說。
「不用。」我說。
「你一上來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車子到得了家。」
「別小覷人。」
我們在樓下分手。我走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被鳳一吹,酒氣上涌,心頭悶得難受,忽然有一絲後悔喝得大多。
電梯中有兩個小阿飛,眼楮不停的向我飛來。我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