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說。
「讓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說。
我裝一個史諾比式微笑,牙齒全在外邊。
哎羅賽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運,」她搖搖頭,「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運。」
「我的命運?你替我算一算。」我說。
「你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她問。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發展。」
「你在逃避什麼?」弗羅賽太太問。
「我自己。我不喜歡我自己,故此一當有男人對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說,「你相信嗎?」
「我當然相信。」弗羅賽太太說,「我看著你成長的。」
「我母親卻不相信我,她還看著我出生呢。」我說。
她笑一笑。
我告辭回家。心血來潮。得饒人處且饒人,跑到警局去銷案。
何掌珠在家門口等我。
我驚異。
「你在這里等多久了?」我問。
「兩點半來的。」她眼楮紅紅。
「你為什麼不先打電話?」我開門,「快進來!站了兩個鐘頭,累都累死了。」
「電話沒人听。」她說。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嗎?」我說,「如果我吃完飯才回來,你怎麼辦?」
「我情願站在你門口。」她說。
我看著她的面孔。「發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蒼自著面孔點點頭。
「你爹又有什麼花樣?」我遞一杯茶給她。
她低下頭,「爹沒有怎麼樣。」
「我把案子銷了,我頂怕事,人家會想︰這歌女為什麼不去找別人,單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會控訴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沒听進去,她說︰「蜜絲林——」她有十二分的難言之隱。
我是個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著她,「你——」
她恐懼的說︰「我怕我是懷孕了。」
老天。我坐下來。
她嘴唇哆嗦,瞪著我。我並不是救命菩薩。
我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沒有。」她顫抖的說。
「驗過沒有?」
「我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驗。」
「還沒有驗?那你怎麼知道呢?」
「已經一個多月了。」她說。
「他是誰?」我問,「是不是男同學?」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護,他也應該負一半責任,真的。」
「我不想見他。」她掩住臉。
「我叫他出來。」我溫和的說,「大家對質一下。」
「他會侮辱我,我不要見他。」掌珠怎麼都不肯。
「你愛他嗎?」我問。
「不。」
「你會跟他結婚?」我問。
「不。」
「你會不會要這個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聲音像受傷的動物的慘嚎。
我把何掌珠擁在懷里,抱住她的頭。「別擔心,我們總有辦法,千萬別擔心,也不要怪你自己,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說︰「……我覺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釋,」我拍著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會勉強你去見他,你放心,錯一次,乖一次。」
她蜷縮在我懷中。
我說下去︰「可是我們先得尋個好的婦科醫生檢查一下,你先別害怕,鎮靜一點好不好?」我放輕聲音,「別哭,我在這兒。」
「蜜絲林——」她嗚嗚的沒法子停下來。
我說︰「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樣的。」我搖著她,像哄嬰兒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滿失望,這當兒你自然傷心痛苦,事後……不過如此,事後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勸,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順道取餅日歷,翻出電話,撥電話過去找醫生。
護士說︰「盧醫生明天上午要開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著想看醫生。」
「這樣吧,林小姐,我們是熟人,盧醫生明天九點才去醫院,你帶妹妹八點半之前到診所,好不好?」
「好,好,謝謝你,小姐。」我放下話筒。
「瞧,看完醫生,我們還可以準時上課。」我說,「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鎮靜劑,她仿佛好過點,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說,「你父親不是要在這一兩天回來?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這不是真的。」我說,「他很愛你。」
「他只關心外頭不三不四的女人與他銀行的進帳。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當然他是關心的,他只是表達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兒的總要原諒他一點。」
「我不會原諒爸!永不!上次他在學校里攪得天翻地覆,連你都辭了職,現在同學們以什麼樣的目光看我!他從來都不會為我著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說。
我沉默。
我說︰「我送你回去,明天我開車來接你,早點起床,七點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遠,」掌珠說,「還是我到這里來吧,準八點。」
「也好。」我說,「我現在送你回去,不看著你進家門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臉,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頭發梳好。
我把兩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錯,錯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學乖。明白嗎?」
她點點頭,大眼楮中充滿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見我這番話,非要把我骨頭拆掉不可!」
「蜜絲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現在仔細想起來,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麼過的。仿佛是充滿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曉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種煎熬。
我開車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環境好到極點,真正背山面海。住在這種地方,還鬧意氣,照說也應該滿足了,但是當這一切奢侈與生俱來,變成呼吸那麼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
當我像她那種年紀的時候,我只希望母親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緊,最好不要事後一邊朗誦一邊痛罵。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別忘記,明天早上見。」我說。
她下車,攀著車窗,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這時候她父親在她身後出現,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說道,「請進來小坐。」
我說︰「我沒有空。」
「林小姐,多謝你幫忙。」
「我只是幫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們一樣見識。」我冷冷發動引擎,把車子開出去。
回到市區還有一大段路,我打開無線電,風吹著我的臉,公路上一個一個彎,無線電播的柏蒂佩芝舊歌「田納西華爾茲」像惡夢一樣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記起我看過的一首新詩︰
「——在本區的餐室中,
我與女友,
輩享一個沙律,
看著鄰桌的一對老伴,
年長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為我的獨立,
而付出的代價。」
詩的題目叫《帳單,伙計》。現在我已經收到「獨立」的帳單,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錢玲玲小姐在門口等我。
我有一剎那的恐懼。忽然又鎮靜下來,因為姓錢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敗的雞,斗敗的雞照例是不會再舉攻擊的,這是邏輯。
我用鎖匙開門,一邊說︰「我與何先生沒有認識,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請你幫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錢小姐,你有沒有想到,台灣女人在香港的名譽這麼壞,就是因為你這種人的緣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我開門進屋子,關上門。
那夜我沒睡好,我不能開冷氣,別笑,有兩只鳥在我窗口的冷氣機下築了愛巢,生一堆小鳥。一開冷氣機,它們一定被嚇走,變得無家可歸,于是只有在熱浪煎熬之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