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示意梅姑姑離開,她開頭不明白,後來就面露不甘心,悻悻掩上門。
我覺得老人過分,這宅子里對他真心的,恐怕只有梅姑姑,有什麼話是她不能听的?
他為什麼急急叫我?
「哈拿,坐這里。」
老人的房里有股藥味,除了護士,還有醫生,見到我,都靜下來。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用手招我。
我並不害怕,但有股寒意,說招我的是死神,也並不為過。老人自懷里取出一張照片,遞在我手中。
我低頭在昏暗的光線里觀看,嚇一跳,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又恍惚是馬大,停下神來,才知道是粉艷紅,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
這一次她女裝打扮,很溫柔幸福地靠在一個男人身邊,那男的英俊斯文,面孔清秀得如哪個電影明星般。
「你?」我失聲問。
他嘆口氣,點點頭。
我真不敢相信。
他喘半晌後,問我︰「馬大呢?」
「她上課。」我說著把照片還給他。
他小心地藏回懷中。
可憐的老人,可憐的粉艷紅,他可憐的原配妻,可憐的殷瑟瑟,我忽然原諒了他們一家。
他虛弱的說︰「我……天天夢見你母親。」
我點點頭。我能說什麼呢?
他又給我一只小信封,里面重甸甸不知是什麼東西,「去,去中西銀行,這是鎖匙——去。」他咳嗽。
我收下鎖匙。
「叫馬大來見我。」他懇求。
我說︰「你好好休養,不礙的,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出來陪你。」
「不要恨我。」
我恨他?我並不恨他,若有恨,殷瑟瑟與她母親才應當恨我們,好好的一頭家,為了一個戲子,弄得支離破碎,名存實亡。
而我們的生母是慘痛的勝利者,她固然什麼也沒得到,那也沒有留下什麼給殷氏母女。
「你去吧,」老人握著我的手,「不必再來。」
我反而悲慟,「我明天再來。」
他閉上眼。
我站起來,護士推門進房。
我問醫生︰「他到底怎麼樣?」
醫生說︰「拖無可拖。他又不肯迸醫院。」
「進醫院的話機會是否又好一些?」
「自然,至少可以增強護理。」
「我試圖說服他。」我說。
我蹲到老人身邊。
他搖搖頭,像是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我想一想,施出我的殺手銅。
「爹,」我說,「我要你進院。」
他听到我叫他爹,非常震動,混身顫抖。
「爹,你入院療養,我帶馬大來探你,我保證一定把馬大帶到。」
他激動至眼角潤濕,叫醫生過去。
殷若琴在醫生耳畔說幾句話,醫生微笑點頭,隨即吩咐護士︰「叫救護車,殷先生準備入院。」
我寬慰地出房。
我徑自走出殷宅,殷永亨追上來。
「殷小姐。」他叫我。
我溫和的說︰「我姓裘。」
「哈拿,」他伸出手,「謝謝你。」
我只好與他握手。看樣子,他很關心殷若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我對他的印象改觀。
梅令俠追出來,如臨大敵般盯著殷永亨,殷永亨這一回子卻後退一步。
他說︰「哈拿,你答應的事要做到。」
我說︰「你放心,一定。」殷永亨轉頭離去。
梅令俠酸溜溜的問︰「舅舅對你說些什麼?他又對你說些什麼?」
「送我一程如何?」我問他。
梅令俠在殷家一點地位也沒有,他就是個吃閑飯不相干的人,所以他在這數天內討好我。
而我,我是新貴,因為殷若琴單听我的話。
出城的時候梅令俠對我旁敲側擊,使我竊笑,同時也很不耐煩。
終于我說了句令他很傷心的話︰「你問那麼多干什麼呢?反正沒你份兒。」
他很震驚,第一次發覺我沒有他想象中那麼「純潔」,那麼容易應付,那麼容易上鉤,他沉默。我恨他將我估價過低,世上需要全神貫注敷衍的女人,不止殷瑟瑟,他現在知道了,井底蛙!
拆開那個小包,里面原來是一條鎖匙,是銀行保險箱的鎖匙罷,我可以確實。
我給媽媽看。
媽媽正在與老胡師傅對曲辭,她彈彈香煙灰,「你就去看看是什麼,他給你的東西,名正言順的拿,你是他的親生兒。」
老胡把胡琴拉了幾下,蒼涼與美麗的回憶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來。
母親唱︰「……她如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
她不肯不唱,否則老胡師傅不能名正言順的在這里拿零用,母親就是這點好。
我去躺在床上。
在通花的屏風內,我隱隱的听媽唱下去。
「在青樓,識得個李公子,嚙臂三生要學孟良……」
我翻一個身,神思回去老遠,不知粉艷紅有沒有唱過這首曲子,當時殷若琴是個年輕人,他為台上的她醉心,就此難以自拔……
老英姐推門進來,「小姐,有客人找你。」
「誰?」
「殷先生。」
我扣衫鈕,出到客廳。
我向殷永亨點頭。
「你拿到鎖匙了?」他問我。
我又點點頭。
「我陪你去拿東西。」他說,「需要我的簽名。」
我們到銀行,他開了保險箱,箱內另有一只小盒子,我得到的鎖匙,是開盒子中的盒子的。殷若琴這麼謹慎保存的,是什麼東西?
我把盒子打開,里面只有一本厚厚陳舊的冊子,以及一只錦囊,我先打開錦囊,里面是兩塊金鎖片,不值什麼,我一股腦兒的放進手袋。
殷永亨不聞不問。
單是這一點,他比梅令俠不知高超幾百倍。
我向他道謝,他送我返家。
那本舊冊子,原來是一部日記。記載著二十六年前發生的事。
我打開第一頁,就被吸引住,一直往下看。日記是用各種筆寫的,有時潦草,需要費點勁才看得仔細,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記的時候,已經天亮。
我心里從來未曾有過那麼多的感觸,那麼大的震蕩,這是我生父與生母的故事,他認識她,只有六個月,這短短六個月卻影響他們一生。
日記很長很亂,我只能節錄其中比較重要的幾段。文中的「我」,是殷若琴本人。
二月十八日
年初四,在家閑著沒事可做,橡膠園豐收,父親不勝其喜,生意人貪得無厭,年前還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鞏固其事業,不可思議。
婉君器量小,脾氣壞,實非良配,母親常勸我︰生了孩子,感情便會好轉,此刻瑟瑟己近兩歲,我與婉君仍然沒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鶴表弟來拜年,他竟在英國娶一洋女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勝羨慕。
二月十九日
隨若鶴去看戲。
本來我十分反對這種無聊的舉止,跑碼頭的戲班子只應吸引鄉下人,但若鶴一心來趁熱鬧,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來便深深的迷住。
戲子們濃艷的妝扮,戲本子哀怨的情節,加上動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沒有接觸過的。
若鶴大聲喝彩,一個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拋媚眼,他把鈔票包著糖果丟上台去,嚇得我一跳。
原來這種姿勢是慣例,是對表演表示激賞,我競不知道有這種事,覺得賞與罰這麼分明,非常刺激。
若鶴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張白紙。
最後一台戲叫《游園驚夢》,故事我比若鶴熟,但論看戲,他才是大行家。
若鶴說,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數她最漂亮。
我當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戲班中除樂師外,沒有男人。
我看紙花扎的戲牌,上面寫著「粉艷紅」三個字。
她叫粉艷紅。
若鶴要到後台去,我阻止他,我們又不是地頭蟲,他想怎地,約人家出來陪酒宵夜?太離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