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姑呢?」我問,「她恐怕過分嚴肅?」
「我沒有太多的家庭溫暖,而瑟瑟,即使父母俱在的時候,也自幼被送往寄宿學校,很少接觸到他們。」
「令尊很早去世?」
「嗯,我一直跟舅舅。」
梅令俠偶爾也說幾句真話,真假混淆,更不易分出虛實。
「你今天有何貴干?」
「我不是說了嗎,跟你談談。」
「殷瑟瑟放心?我也是你的表妹。」
「她一會兒也來。」
「我有權不跟你們談話。」
「你不會那麼小家子氣。」
我笑,「小家子氣也不是罪,怕什麼承認?再說,我若要承認小家,殷瑟瑟還不是跟我一樣。」
「你的嘴巴真厲害。」
我微笑,「還不是跟你們學的。」
梅令俠搖搖頭,「馬大呢,為什麼老見不到馬大?」
「她比我聰明,才不跟你們混。」
這時候殷瑟瑟推門進來,「找了半天,這里商場起碼有三十多間時裝店,做得到生意嗎?」
「我只賣襯衫與毛衫。」我禮貌的笑,「客人會得找上門來。」
「願者上鉤。」她找張椅子坐下來。
她這個人,遠看一直有點魅力,因為輪廓還過得去,近看就不行,尤其是一口牙,既黃又長,出賣她的年紀。
「我剛想叫哈拿去喝杯茶。」梅令俠說。
我說︰「我走不開。」
梅令俠說︰「我替你看鋪如何?照碼打個九折,我懂得。」
我禁不住笑。
「來,」殷瑟瑟說道。
再不去就真小家了,于是我取餅手袋與她走出店鋪,在附近找了間咖啡座坐下。
她叫黑咖啡,我要礦泉水。
我看著這個「半姊」,不知她有什麼話要說。
她終于開口︰「你們兩姊妹這次回來,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
「本來爹的財產分兩份,我跟殷永亨平分。」
「殷永亨?」他也有?
「他是爹的義子。」
殷瑟瑟點起一支煙,「爹很怕絕後,遺囑規定將來我嫁人,第一個兒子要姓殷。」
我點點頭,「這叫作入贅,你未來丈夫願意嗎?」
「現在你們出現,遺囑就分四份了。」
我感興趣的看著她,她爹快要過身,她卻冷靜地談論她的迸帳,我佩服之至。
「分薄了不要緊,還看得到的是什麼。」她噴出一口煙。
「還不是都一樣,」我不明白。
「差太遠了,給你馬來西亞的橡膠園,生意不好,又要花精神管理,又不讓你賣,要來干嗎?」
咦,怎麼我沒想到?
「你要什麼?」
「當然是現金、股票、黃金。」
「他有這些嗎?」
「怎麼沒有?」
「你干嗎不同他說?」我問道。
「爹對我沒好感,他喜歡的是殷永亨。」
我冷笑,那只走狗。
「梅令俠呢?」我問她。「梅姑姑會有一點好處,令俠?他就難了。」
「到底是外甥哪,怎麼會沒份?」我問。
「唏,錢是他的,他愛怎麼調排,我怎麼管得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來找我,不是與虎謀皮吧?」
「當然,我不是笨得那麼交關,我不過是要你了解一下情況,咱們聯手起來對付老頭是正經。」
「你與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殷瑟瑟冷笑。「你以為我比你們好很多?我八歲就到倫敦寄宿,長年累月在宿舍渡過,個個星期巴巴的等他們寄支票來,聖誕會有一次長途電話——你以為只有你們像孤兒?」她的語氣與眼神都是怨毒的。
我覺得殷若琴真是一個失敗的人,親人沒有不恨他的。
「我能為你做什麼?」
「爹說過什麼,你能否告訴我一聲?」她忽然很嬌媚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說︰「我並不稀罕他的錢。」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她以為我是老土。
殷瑟瑟說︰「謝謝你。」
「沒問題。」我說。
她忽然笑得很燦爛,這種笑容不像是對我而發,我轉身,看到一個金頭發的洋人向我們迎來,她沒有跟我介紹,跟著那外國人走了。她穿著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女人據說不會穿平跟鞋——扭著走了。
是我付的帳。
回到店里,梅令俠還在,我有點可憐他。他的舅舅什麼都不打算留給他,難怪他要在瑟瑟身邊打轉。
「唏,」他興高采烈的說,「我替你做成三單生意。」
「真的?」我意外,「你是天才。」
「不敢當,咦,瑟瑟呢?」他問。
我照實說︰「有個外國人把她接走了。」
他的臉色變了,抽搐得變形,額角露出青筋,咬著牙,可怕得很,但在幾秒鐘內,又恢復常態,不留神根本看不出那種怨恨。
我對他的警惕心又加添數分。
只听得他輕描淡寫的說︰「瑟瑟要再不謹慎一點,舅舅對她繼續不滿的話,她就得不到他的錢。」
錢錢錢錢,殷家的人不是關心死亡就是錢銀。
我當下說︰「不怕,她始終是他的女兒,最多分不到肥豬肉而已,少替她擔心。」
他沉默半晌,「我走了。」
瑟瑟跟他來,卻跟洋人走,難怪他覺得掃興。
「謝謝你。」我把單子揚一揚,他足足替我做了三千元的生意。
他很落寞的走開。
那天回到家,我與馬大談到深夜。
我的結論是︰殷家沒有一個好人。
馬大卻問︰「馬來西亞是怎麼樣的?」
「問媽媽。」我說。
「裙子叫沙龍,愛人叫沙揚,當了沙龍與沙揚去吃榴,是嗎?」馬大笑問。
我們笑作一團。
我嘆口氣,「親生父親重病,我們還樂得很。」
「他並沒有在我們身上花心血,沒有種,當然沒有收。」
我沉默。
第三章
窗外淅瀝的下起雨來。
這場雨到了半夜,就越下越大,夾著閃電,冬季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雨?我蜷縮床之一角,埋頭苦睡。
醒來時候老英姐喚我︰「有客人,找你呢。」
「我?」
我梳洗完畢,趕緊出去客廳。
媽媽在跟客說話,他是殷永亨。
這人真狡猾,明知媽媽心腸軟,易說話,他就拼命打針。我一路走過去一路制造許多聲響。
媽媽當然知道我的不滿,便替我打圓場,「這孩子,都是我管教不嚴,像野人一般。」
我哼一聲,「我這種直肚直腸的野蠻人,好過虛偽的文明人。」
殷永亨假裝沒听見。
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裝,面若寒霜。
「什麼事?」我單刀直入。
「哈拿,你爹昨夜一度休克。」媽媽說。
我不響。
「你去看看他吧,我叫阿英替你收拾兩套衣裳,你去住兩三天。」
「我不去,我在陌生地方睡不著。」我老大不願。
「那麼你早去晚歸,他到底是你爹。」
「他也是馬大的爹。」我不甘心。
媽媽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說︰「我真拿她沒轍。」
殷永亨忍無可忍的站起來,「你已經見過他,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冷冷的說︰「皇帝不急,要你這太監來急?」
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媽媽跟殷永亨說︰「你先回去吧。」
我終于說︰「我跟你走一趟。」到底不忍心。
那殷永亨並沒有感激,仍然緊繃著臉。
奇怪,殷若琴竟會喜歡他,而不選善觀氣色的梅令俠。
殷永亨開一輛舊車。
途中近一小時,他都沒有跟我說話。
到達殷宅,梅令俠迎出來,他與殷永亨擦身而過,兩個人如同陌路。
大家庭內爾虞我詐,人與人的關系便是如此。
梅令俠搶著說︰「我帶你上樓。」
殷永亨瞪他一眼,他似乎有點怯意。我趕緊鋤強扶弱,說︰「好,你帶我。」
梅令俠感激地看我一眼,我們急急上樓。
梅姑姑端椅子給我。
我頷首道謝。
護士與醫生都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