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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8頁

作者︰亦舒

「搬來住?」每個人都肯定我會搬來住,「我沒打算搬來,我要陪媽媽。」

「你媽媽有馬大,」他說,「你當真不來?」

梅令俠說得對,必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拒絕一個病重的老人,我轉腦筋月兌身。

「我……回去與她們商量商量。」我滑頭的說。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他忽然懺悔,「我對不起你們……」

「我們過得不錯,」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讓它過去算了。」

「我準備好一切,」他說,「我找了你們許多年,我不會虧待你。」他咳嗽著。

我說,「我們很富足,你請放心。」誰要他的錢。

「瑟瑟是你的姐姐。」

「我已見過她。」

「她那脾氣像外國人。」

我微笑,像外國人又如何?像火星人也不怕,山人自有妙計。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改天再來。」

「你一一叫我一聲。」

我僵在那里,我的脾氣,像張果老,沒有必要的虛偽,死也不從,我不肯開金口。

殷若琴又嘆息一聲。

我說︰「再見。」轉頭走。

他看出來,「你的腿……」他聲音中充滿惋惜。

我又轉身,「我是跛腳。」

他慘痛的看著我,忽然擔憂,「馬大——」

「她十全十美。」我笑。

他又放下心來,「不礙事吧?」指我的腿。

「完全不礙事。」我說,「再見。」

「你什麼時候再來?」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來。

「明天,後天。」我說,「有空即來。」

他知道勉強不來,便說,「你那脾氣,跟你媽有點像。」

我軟化的心腸又開始剛硬,冷笑一聲,「我比我媽聰明得多。」我說。

走到樓下,殷瑟瑟已經不在,梅令俠迎上來。

他母親對他說︰「你送哈拿。」白我一眼,還是不滿意我。

梅令俠把手插在褲袋里說︰「你眼楮紅了。」

我淡淡否認︰「是嗎?我為什麼要眼紅?是因為殷瑟瑟比我漂亮?」

「多倔強的女孩,」他凝視我,「同時如果她真比你漂亮,你就不會贊她漂亮。」

「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我仍然輕描淡寫。

「舅舅老了,情況又不穩定,你能夠回來,就回來。」梅令俠適可而止,把話題支到別處去。

真精乖得令人喜愛,見風使帆,一不對勁立刻收篷。

我駕車回家,好像抬過一百包米般累。

還是馬大聰明,說不去就不去。

到家才曉得家有多可愛,我即時松口氣。我進房內倒在床上。

馬大飛奔過來,「事情如何?快,說給我听。」

「馬大?」我忽然心酸,緊緊擁抱她。

「受了什麼委屈?嚇?說給我听。」

我不出聲。

「說嘛,」她推開我,「哎呀,你哭了,為什麼哭?」

我捂著面孔,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害怕。

「他們欺侮你?」馬大間,「說呀。」

媽媽進來,不說話,點著香煙,坐在床沿,微微笑。

馬大大聲說︰「媽,他們欺侮哈拿。」

「沒有啦,哈拿不欺侮人已經很好啦。」媽媽徐徐噴出一口煙。

「哈拿,你可見到殷若琴?」馬大逼問道。

我點點頭。

「殷瑟瑟?」她間道。

我說︰「還有梅姑姑,梅姑姑的兒子梅令俠。」

「他們是怎麼樣的人?」

我鎮靜下來,「殷若琴叫我搬去與他同住,我知道我不會去,所以,他們即使青面獠牙,電不必理會。」

馬大咬牙切齒,「叫你說給我听,又偏偏賣關于。」

媽媽說︰「你那麼好奇,你也可以到殷家去。」

我大叫一聲,「亞斯匹靈!」

我要擁著小狽睡去。

媽媽說我自小是這樣,一有什麼煩惱,就倦得慌,索性倒頭大睡,什麼都不管。

我一直沒有改變。

醒來正好吃晚飯,老英姐蒸下我最喜愛的臘鴨腿。

我心中嘀咕,到殷家去住?誰對我好?殷若琴自身難保,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乳腐醬瓜,殷瑟瑟當然天天出去吃,只有梅令俠,也許會得照顧我的需要,但是他抱著什麼居心,我就不知道。

今天沒見到殷永亨這只討厭鬼,真是運氣。

媽媽來坐在我對面,「不喜歡他們?」

我說︰「媽媽,幸虧我與馬大在你家中長大,幸虧殷若琴不要我們,幸虧如此。」

「他們家氣氛不大好,是不是?」

「殷若琴是什麼病?」

「年紀大,什麼病都會奪去生命。」

「若果他健康,我想馬大的機會或許好一點。」我說。

「他如果還健康,日理萬機,也不會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兒。」馬大說。

她捧起火腿雞湯,深深喝一口。

若果我們在殷家長大,誰理會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是外頭野女人生的野孩子,殷瑟瑟才是真命小鮑主,梅令俠是黃馬褂,而殷永亨當然是小人,若果我與馬大在那里長大,我還想開店做老板?馬大尚能讀大學?做夢,殷若琴的妻再也不會善待我們。

殷若琴不是那種洋派的大豪客,一下子付出一大筆鈔票安置外頭的女人,看樣子他對親戚很吝嗇,把他們都困在身邊侍候他,而這些人就像禿鷹似,專候他死,好吃他的肉。

我問媽媽,「他是不是真的有錢?那些人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

媽媽說︰「很多人家都不似我們母女親密,別這樣說人家。」

馬大說︰「我與哈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承認這一點。

回到店里,生意並沒有好轉,依舊門可羅雀,寂寞得要死,我暗暗打呵欠,市道再沒有起色,我們這些小市民先要垮下來。

女人們的興趣都轉到什麼地方去了?買新衣本來是人生第一大事,現在怎麼轉了潮流?她們的錢呢?都買了美金收在床底下?

我真想一關門回家睡覺,或是轉行到大機構去找份公關做。

我的眼楮漸漸合攏,需要用牙簽頂住。

我想我真的馬上要睡著,擔心的事很多,像蝕本生意還能熬多久,殷若琴的病有救沒救之類,就在這時候,玻璃門被推開。

我連忙站起來。

「是你。」我隨即又失望,「梅令俠。」

「很精致的小店。」他嘖嘖連聲。

「是。」我又坐下,「裝修都花了二十萬。」

「沒有客人?」梅令俠問。

「你就是客人,」我賭氣,「進門來就得買東西。」

「好不野蠻,」他笑,「真凶。」

「反正你有用,送給殷瑟瑟。」我說。

「咦,你又知道?」他仍然笑著,嘴角一個酒渦,「誰告訴你的?」

我不響。

他灑月兌地在我店內轉個圈,「這些衣服,她也不愛穿。」

我自鼻子哼出來,「她穿什麼?包下喬哀斯?香港還輪不到她,別死相了。」

「你八字與她犯沖還是怎麼的?」他擦擦鼻子,「怎麼一提到她就生氣?」

我說︰「以事論事,殷瑟瑟穿衣服並沒得到個中真味,她不過是扮成一只七彩的孔雀,以耀眼為目的,有什麼稀奇?你們根本沒見過真正穿得好的女人。」

梅令俠笑,「喂喂喂,別教訓我,我又不懂穿衣服。」

我上下瞄他一輪。「你,別謙虛了,一個人的心思花在什麼地方,是看得出來的。」

他面孔紅了,他居然會臉紅,梅令俠時常給人一些小意外,所以殷瑟瑟才會與他走得近。

「你來干什麼?」

「表哥找表妹聊聊天,不可以?」

一說起表哥表妹,我就起雞皮疙瘩,真老土,表哥應該像親兄弟,還有什麼比陌生的表哥更尷尬?

「說真的,舅舅想你搬回來住。」

「沒可能。」我搖搖頭,「我有一個很快樂的家。」

他有一絲向往,「看得出來,你們養母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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