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鶴叫我松弛點,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鑽到後台,我只好跟他進去。
戲台後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鏡子,四處都是燈,演員在整妝,樂師調整樂器,鬧哄哄別有一番氣象,我在帳幕邊呆了一會兒,只聞到汗味與粉香,有點刺鼻。
若鶴見我尷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寫日記的時候,還似听見一陣陣鑼鼓響。
二月二十七日
總算過完一個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這一去,足有一兩個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產的錫礦一般顏色,不知怎地,老緊著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兩只眼楮往下垂,面孔虛腫,像是浸過水的叭兒狗,偶爾爆出笑聲,恐怖空洞,像提著鞭子的軍閥,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鶴一張喜氣洋洋的孩兒臉,對我來說,更加難能可貴,他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時分把我叫出去吃廣東菜。
我到的時候,包廳里已經坐滿了人,一個個都叫粉艷什麼,她們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輕,姿色沒有濃妝時勁,但比我想象中活潑可愛,都穿著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難得這樣輕松,光是听鶯聲瀝瀝,已覺鳥語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鶴斜眼看著我笑。
罷談得興起,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推開門進來,大聲斥罵︰「你們陪完客了沒有?干脆上長三堂子當粉頭豈不是更好?師傅叫你們去練身段,你們卻在這里,犯賤!」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著她說︰「艷紅又來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艷紅」兩個字,心中一動。
那女孩子杏眼圓睜,長發編成條辮子,身穿灰色紡綢短打,白襪黑鞋,一副男生模樣,氣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調侃她,吐一口涎沫,轉身恨恨而去。
這時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來,說︰「她動了真氣,我們回去吧。」
又有人咕噥,「師傅跟班主還沒她厲害。」
「愛罵就罵,一點余地都沒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勸道︰「別多說了,她也是為我們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艷紅這三個字,卻已經深深烙入我腦袋。
她有張鵝蛋臉,一雙眼楮炯炯有神,細白的牙齒,最主要是她那股與眾不同的神情,使我為她著迷。
三月十日
十天內,我天天去看粉艷紅演戲。
我與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個斯文正經人,但艷紅她對我不瞅不睬。
老鶴臨走笑我,「玩玩可以,別著狐惑。」
已經太遲了。
粉艷紅混身似發散著無窮的魅力,把我吸引至無底深淵。
我不是不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希望的。
周家財雄勢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間的拿督,她不會允許丈夫有不忠行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親也不會給我娶一個唱戲的女孩子。
已經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時間是恆久不移動的,我們仍然過著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覺得生活有太多壓抑,不能暢順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時像是要炸開來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見到粉艷紅那雙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絲金光。
但她們準備拔營離去,整個班子要走埠,我連一秒鐘都沒考慮,便收拾了一箱輕便的衣物,叫帳房把所有的現款交給我,便跟著班子一起走。
我對家,一點留戀都沒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顧,呵,或許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蠱般瘋狂。
四月二日
艷紅一直不給我看好臉色,每個人都感動,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後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說話,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褲便足夠。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報刊出父親尋人啟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來旅館同我說︰「你回家罷,小紅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賴十年都不管用。」
我長嘆,這些日子來,我又瘦又憔悴,風塵僕僕,又沒個人照顧,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紅絲,聲音沙啞。
听到小秋這番話,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麼好,叫她親口來跟我說這番話,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嘆口氣,「她怎麼肯來?我也勸過她,快三十歲的人了,也唱到荼薇,還指望什麼?人人都看得出你對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兒可比,但是誰知道她想什麼。」
我低下頭。
「這一陣子咱們胡琴師傅得了急病,躺醫院里,小紅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頭問︰「她同胡琴師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臉紅,「小紅視班子里每個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錢取出來,交在小秋手中,「你們也很緊,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醫藥費,務必藥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楮紅紅的離開。
當時我並不知道她們為胡琴師傅的住院費急得要當頭面與賣戲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來,叫了咖啡,獨個兒喝,心中躊躇,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靜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滿足我,但跟戲班在江湖浪跡,又怎麼過得一輩子?
他們自香港來,終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發呆,有人敲房門,進來的是小秋。
她雙目通紅。
我急問︰「是不是胡琴師傅有事?」
「不不,昨夜動了手術,進了私家病房,醫生說一點問題都沒有,他會很快康復,」
「那你為什麼哭?」我問。
「昨夜我把你那筆錢取出來,每個人都高興得哭了。」小秋說。
我苦笑,才區區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囁嚅的說︰「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
誰?
「我。」一個人轉身進來。
我見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紅。
一切是注定的,正當我要放棄一切回家去的時候,她來了。
她穿著白色紡綢衫子,胸前別一束白蘭,人就像白蘭那麼美。我瞠目結舌的看著她。
她說︰「我現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兒,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著她,歡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說,「我想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這句話,像是泄了氣,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後的日子里,我戀愛了。
愛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覺得花好月圓,我們雙雙把臂出游,逛盡南洋大小城市。錢花光了,叫家里匯至銀行,隨錢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訊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們前程充滿陰霾,但誰會管這麼多?
我這樣熾熱的愛著小紅,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覺得累,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撐著我。
是什麼?
整個班子的人都對我很好。
胡琴師傅出院那一天,為我們奏了一首《慶相逢》。在他們眼中,我與小紅已是夫妻。
戲班是浪漫的,四海為家,妝扮著演出,賺夠暖飽便轉移到新的地方,他們終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說︰「你把小紅娶回家罷,我們要回去。跟爹媽商量一下,希望他們能夠愛屋及烏。」
我的面孔很蒼白。
他們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兒。
我不能一輩子逗留在這個熱戀的階段,我需要面對現實,但我沒有獨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頭。
小紅問我有什麼困難,我不敢回答。
戲班終于走了。我與小紅租著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來陪我們。
七月十五日
小紅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帳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為三次都匯錢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蹤跡,我也沒有刻意瞞他們。紙包不住火,已經瞞不勝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