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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與玫瑰 第10頁

作者︰亦舒

「不要謝。」

雨下得有點急。

「有點冷。」我燃著了一支煙。

路很滑,我把車子開得很小心。

「什麼使你今天出來截順風車?」我問她。

她低聲說︰「我訂了旅行車,晚班的,但是錯過了車子。我在家里等一個長途電話,電話沒有來,我等了又等,然後錯過了車。不想回家,只好截便車。危險就危險吧。」

「有朋友在倫敦等你?」我問。

「沒有。我去住青年會。我想念倫敦,只是想走一走。」

我覺得奇怪。她長得這麼好看,但她的語氣,卻是這麼煩膩、厭倦、寂寞、蒼白。她用手撥了撥頭發,手指是雪白縴長的。美麗的女孩子。她的耳朵像一只縴巧的貝殼,戴著一付小小的金珠耳環,金珠是十分細小的,故此也十分秀氣。

「你是學生?」我問。

「是。我念酒店管理的,荷令斯大學。」

「你喜歡這一科?」我問,「荷令斯大學很出名。」

「我喜歡讀書。不管哪一科,不管將來找不找得到工作,我只是喜歡念書。」她向我笑笑。

那顆淚痣動了一動。

我點點頭,「很好。但是我在曼徹斯特理工學院三年,我沒有見過你,為什麼?中國同學會你怎麼不來?」

「我剛到。」她說,「才一個月。」

「難怪,我早兩個月就去了倫敦。」

「所以。」她說,又笑了一笑。

她的笑是特別的。她有濃眉,郁氣的眼楮,非常白的皮膚,直而長的黑發,不能再特別的一個女孩子。我為什麼不早一點認識她?現在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多可惜,我已經要離開英國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女朋友,只因沒有合適的。但是她……

我把車子開得相當慢,至少比應該的速度慢一點。

「你喜歡英國?」我問。

「到處都一樣,老實說,到處一樣。」她說。

「當你住久了,認識同學、朋友,一切便不一樣了。」

「希望如此。」她說。

她不介意說話,她的對白很禮貌,但是又隨和,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談得像老朋友。我很快樂。

我說︰「如果你肚子餓,我們可以在二十哩外一個地方停下來,喝杯熱咖啡。我知道一間小食店。」

「好的。」她毫不猶疑的說。

我笑,「你相信我?雖然大家是中國人,但是我也可能是壞人。」我看了她一眼。

她淡淡的說︰「我也可能是壞人,你不怕我?」

「別開玩笑。」我說,「怎麼可能呢?」

她靜默了。

我開著車。在公路上疾駛,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哩路都是一模一樣的,沉悶之極,如果沒有人說話,一下子就渴睡了,多危險。

「你喜歡倫敦?」我問。

「倫敦?是的。美麗的城市。我喜歡。我不大喜歡英國人。下一代還好,有的也很驕傲,破落戶作風,不過到處一樣,人也一樣。」她的語氣里有一種無所謂,無可奈何,落寞之情逼人而來。

女孩子快樂的時候是美麗,哀傷的時候也好看,我必需承認她此刻的神情深深的吸引了我。她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真正笑起來是怎麼樣的?

她穿著一雙很好的半統靴子,那只帆布袋是考究的,一只手上戴滿了戒子,銀手鐲,配著一條銀鏈子,玻璃珠子。她有一種不羈,甚至略為邪氣的味道,與她秀氣縴細的臉不合。她是瘦削的,所以剛才我的車子經過,還以為她是一個男孩子。

雨還是下著,我開了車內的暖氣。車子里沒有無線電,我不喜歡車子有無線電,這世界已經夠吵了。

「香港怎麼樣了?」我反問。

「老樣子。各式各樣的人,想盡鎊式各樣的辦法賺錢,氣派特別,無恥也無恥得特別。賺了錢拼命的花錢。我喜歡香港,真是洞天福地。」

「讀完了書還是可以回去的。」我笑了。從來沒有听過這麼特別的論調。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不是。

「你在這里多久了?」她問我。

「三年。」

「沒有回去過?」

「沒有錢買飛機票。」

「說笑話。」

「真的,省了錢,都是千辛萬苦賺回來的,做餐館,做工廠,那些英鎊,恨不得都存下來,一張張裱在牆壁上,留為紀念。結果都花在旅行上了,非常想家。有時候想才是滋味,真正回去了,不過如此,」忽然之間,我也發起牢騷來,「回到家里,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又未曾完全適應英國,又與香港月兌了節,駝子摔交似的,兩邊不著。」

她笑。顯然很同意我的說法。

我喜歡她,太多的女孩子到了外國,來不及拍照片,買新衣服,找男朋友,獵丈夫,恨不得立地生根,一輩子在枝上做鳳凰,窮的慕虛榮,不擇手段的濫交,有錢的搔首弄姿,吊著賣。只有她是例

三年里我見過的女孩子,只有她是例外。她是為了什麼來的?我不明白。

她而且這麼沉默。

我看不透她。

她說︰「當然你讀過這首詩,三個皇帝去朝聖,千辛萬苦到了,看見了基督降世,再回來,不過如此,兩個陌生的世界。對我來說,生活總是陌生的,我不適應生活,又沒有資格叫生活遷就我,所以到處一樣。上星期我在巴黎,然後再去馬賽,我喜歡博物館,因為畫與雕塑是靜的,它們好歹不出聲,我喜歡。其余的,不過如此。大城市,看過香港,其他的都乏味。馬賽是臭的。只是傳說可愛,可愛的人,可愛的地方都不能接近,接近就失了美態,據說威尼斯更髒。我對旅行完全失去了興趣。還是讀書好。」

這一次輪到我笑了。

「我說得太多了嗎?」她問。

「沒有。我有同樣的感覺,真的,不騙你。」

「大多人喜歡旅行。寫明信片,最後一句總是︰‘多希望你也來!’真滑稽,沒有比這更幽默的了。不過是一個地球。你有去過天像館嗎?宇宙是偉大的,是不是?」

我微笑。我喜歡听她說話。

她聲音是溫柔的,像小溪流過石卵,那種節奏,使我無法不留心听。

我給她一包糖,她一顆顆的吃著。

我把車子停下來。

小食店到了,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傘。天氣真冷。

我把一條長圍巾纏在她脖子上,她抬頭看著我。她的臉還是異常的蒼白,眼角的一顆痣像永遠的眼淚。我們站了一會兒,然後我與她走進小食店。

小店里有幾張高凳子,我與她坐上去。一個濃妝艷抹的金發女人走過來,她真是全副武裝的︰假睫毛,耳環,項圈,低胸裙子,厚底鞋,又胖又壯,手臂上汗毛是汗毛,雀斑是雀斑,人還沒有走近,一股體臭先襲人而來。我那一點點離別之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在外國住久了,怎麼曉得中國人的好處。

我問身邊的女孩子︰「你吃什麼?」

「可口可樂吧。」她說。

「三文治?」

「不。」她說,「我不餓。」

「你一定要吃點東西。芝士三文治可好?」

她點點頭。

我叫了兩份三文治,兩杯汽水,我們坐著。

她終于沒有動那份三文治。她的臉向著窗外,雨順著玻璃流下來,流下來,外邊是漆黑的,什麼也看不見。她心不在焉的喝著可樂。

她是孤獨的。我知道。我看得出來。

我說︰「到倫敦天就亮了。」

她點點頭。

「春假可以回去,見到朋友,你就不寂寞了。」

「你怎麼知道我寂寞?」她問。

「看得出來。」我答。

「不可以以貌取人。」她笑。

她的笑不過是動一動嘴角,然而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逗人;我想︰或者可以問她的地址,或者可以寫信給她。如果我是一個真正懂得感情的人,我應該留下來,為她留下來。但這年頭,哪里去找這樣浪漫的傻子?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最多不過為她的寂寞,為她的別致感喟一下,如此而已。啊,這世界。到處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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