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關系,多年之後,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里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得趕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麼。」
「是的。」我說。
然後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與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發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國女人,零下幾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種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發,「你頭發很干淨,我見過這麼多英國女人,只有你一個人的頭發是干淨的。」
她拂開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杯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驚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贊我?取笑我?」我問。
「贊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後火車開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體育版上登著里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開了報紙。有什麼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開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杯因風都歪在一邊,仿佛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一團。
最後,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麼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與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種事。
火車開動著。
「你連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麼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幾只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只月兌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只結,很別致的。我揚了揚手,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火車上得好幾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麼一個機會,有一種安全感,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叫。
我睜開眼楮,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發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麼?」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驚。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模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開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只戒指。我模模手指,留下一只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發。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後就完了。
順風
我開車子從倫敦到曼徹斯特,不過是為了向賴利教授道別。兩百哩路。但是賴利教授愛護了我三年,教導了我三年,四百哩來回算什麼呢。
賴利夫人說︰「別忘了我們,常常寫信來。」
我說不會忘記。回家第一件事,是寫信給他們,然後寄一把扇子給她。她的要求很低,她要一把粉紅色的羽毛扇。她留我喝茶,吃點心,再留我喝咖啡,然後我必須走了。
晚上十二點,開四小時車,再在路上停停,回到倫敦,天該亮了。晚上開長途車的滋味不好受,寂寞陰冷,但是我不介意,我在英國已經近尾聲,再隔兩天,我人已經在家了。啊!家。
想到這里,我興奮起來,回家,多麼美妙,到了家或許會得想念英國,但這是將來的事,理不了。
賴利夫婦送我到門口,我上了車,向他們搖手道別。
我沒有把車子直接開到公路去,我先在大學門口兜一圈子。夜了,月色很好,校園,宿舍,一幢幢的,清楚玲瓏,我嘆了一口氣,再兜一圈,好好的看了它一眼。三年。我把車再兜了一圈。這次回家,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再見。以後即使來英國,不過是路過,不過是逛一下,也不會來曼徹斯特,自然是停在倫敦。
我忍著心把車子開走了。
車子駛進公路口,我看到有一個人用搭順風車的手勢,截我的車。在英國三年,我的宗旨是自己不搭順風車,也不理這一類人,少一事好一事,免麻煩。故此我沒有停車。
但是車子駛過,一瞥問我看見一張東方面孔。
中國人?
我猶疑了。搭他吧,同胞在外國理應互相幫助,如果他是個壞人,算我倒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讓人搭順風車。于是我把車子轉了彎,回頭去接他。
我把車子停下來,這時候大微微下雨了,很靜,很浪漫,除了別的車于呼嘯而過,沒有聲音。
我推開了車門。
「謝謝。」截車的人說。
「別客氣。」我說。
他上了車,抬頭看見我的臉,呆住了,他沒想到我是中國人。我看見他的臉,我也呆住了,我沒有想到她是一個女孩子,年青的東方女孩子。
她關上了車門。我開動車子,車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
「中國人?」我問。
「是,」她問,「你也是中國人?」
「是。」我笑笑,側頭看她一眼。
她是一個美麗蒼白秀氣的女孩子。年紀不大。剛過二十歲吧。穿著一套破粗布外套褲子,樽領毛衣,帶著只帆布袋。我很驚奇。
這樣的女孩子,深夜在公路上截陌生人的車子,不太危險了?幸虧是我,如果踫見了一個外國人,怎麼辦?
我一邊開車,一面打量她。
我發覺她右邊眼角一顆眼淚型的痣。美麗。
在曼徹斯特三年,我見遍了所有的大學的中國學生。她是誰?怎麼我沒見過她?
「抽煙?」我問。
「不,謝謝。」她的聲音有點啞。
「我去倫敦,你呢?」我問。
「太巧了,」她動動嘴角,像是想笑,但又笑不出來,她有點疲倦,「我也正去倫敦,我很幸運。」
我點點頭。四小時,我有伴了,真不壞,我運氣也好。
「你常常搭便車?」我問她,「很危險,單身女孩子,最好不要做這種事。」
她月兌下了帽子,黑發像瀑布似的流下來。
她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順風車。」
「這麼巧,這也是我第一次讓人上車。」我說。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