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罷罷,索性退休吧!
芳契懷著萬分矛盾的心情回到家中。
電話一直響。
是華光的同事找︰「呂小姐,剛才你有沒有到醫院探過高敏?」
東窗事發了,為著保護自己,芳契不得不說謊冤枉高敏︰「我一直在家,高敏怎麼了?」
那邊松一口氣,「高小姐精神有點兒緊張,產生幻覺,醫生說她需要好好休養。」
「這幾天我都不會有時間去看她。」
「不要緊,有我們輪更,你好好放假吧!」
芳契放下電話,呆在那里,她不敢再見熟人,看樣子想不開始新生活也不可以了。
呂芳契雖然只得關永實一個知己,並且認為已經足夠,但蟟交朋友也是生活上必需品,失去他們,日子枯燥無味。
芳契忽然發現返老還童需要付出的代價至巨。
她怔怔沉思,但仍然抓住這個罕有的願望不肯放棄。
可以結交新的朋友呀,像光與影。
此念一出,連她自己都苦笑,她能同他們看電影听音樂嗎?她能同他們逛街游泳嗎?況且,他們不知隔多久才駕臨地球一次。
大渺茫了。
新的朋友?老朋友才是人的最大資產,俗稱人生地不熟,可見陌生人比陌生的城市更難適應。
叫芳契到什麼地方去找回一班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她連聲叫苦。
解釋是極之痛苦的一件事,芳契不可能逐家逐戶敲門,然後開始說︰「你有沒有听過三個願望的故事——」只希望假以時日他們會慢慢習慣她的新外貌。
小必的電話來了。
「芳契,是你?不要為我守空韓,盡避出去玩好了。」
「關永實,你嘴巴老實點兒好不好。」
「不行,一老實反而一發不可收拾,屆時你我都下不了台,你更要怪我。」
芳契怔怔地。
「你一向是瞌睡蟲,揚言一生一世未曾睡足過,這幾天你可以盡興而睡了。」
芳契心不在焉,「永實,你回來時我照舊接你飛機,我會穿你送的凱斯咪大衣,記住了。」
「芳契,你沒有事吧?」
芳契掛上電話。
她不再瞌睡,身體年輕力壯,蠢蠢欲動,大腦昏昏欲睡,不想動彈,情況怪異之極,活像武俠小說中形容的那種練功練得走火入魔的人,身體不受思想控制。
她決定出去逛逛。
真的,何必獨守空韓,沒有名堂。
她挑了一間比較斯文的酒吧,叫一杯啤酒,不消二十分鐘,已經有人前來搭訕。
不是那人想做生意,就是誤會芳契想做生意,要不,就以為在這種地方,一男一女可以做朋友。
真尷尬。
來者是個極年輕的男孩子,最多只有二十歲。
芳契不相信她的眼楮,穿著淺藍色牛仔褲的他扔一扔手中的皮夾克在她對面坐下。
他朝她笑,雪白的牙齒似一只小獸,他說︰「我喜歡你。」
一向活在現實生活中的芳契覺得這像是一篇老女對少男戀愛言情小說中陳腔濫調的開場白,她實在受不了,瞪著少男。
「你好嗎?」少男問。
「你幾歲?」芳契的語氣如教師質問學生。
「十九,」他笑,「你呢?你大約二十三四五歲吧,不要緊,我喜歡同年紀較大的女性做朋友,小女孩,」他做一個不屑的表情,「棒棒糖,小白襪,沒意思,把她們留給髒老頭吧。」
芳契听得目定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來走。」少男趨近一點。
芳契總算開得了口︰「對不起,我情願一個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從來未曾被拒絕過,稚女敕的臉上露出被傷害的樣子來,芳契怕他會忽然發難,他的體積可是成年人的體積,她退後。
「什麼?」少男說,「你不喜歡我?」
芳契揚聲,「領班,領班。」
領班沒過來,鄰座仿佛有人見義勇為,過來說︰「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滾!」
小男孩見是個大男人,只得乖乖離開,那大漢卻一坐在他坐過位置上,問芳契︰「貴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還天真地以為男女已經平等,可見她與世隔絕已經有一段日子。
事事還得靠自己,她嘆一口氣,打開手袋,取出鈔票壓在玻璃下,匆匆離座。
敝不得人,也許是間單身酒吧,人人只有這一個目的,出來玩,講門檻,下次要請教有關人士。
她推開玻璃門,走到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發覺她至今未曾學識享受人生,過不慣夜生活。
第四章
她在馬路上躑躅。
玩,也要培養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聲急哨,呼嘯而至,玩得出各種花樣來,現在怎麼玩?
白白浪費了這個青春的身軀。
想起來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輕的靈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軀殼中,」今日,又氣苦「年輕的受古老思想困擾。」
人大概永遠不會滿足。
夜未央,一輛開蓬車駛過,喧嘩熱鬧,芳契投以艷羨好奇目光,車中男女伸手招她,「來呀,參加我們。」
但芳契不敢,誰知這一班是好人還是壞人。
開蓬車兜個圈子,駛遠。
沒有用,顧忌太多,限制了身體的活動。
芳契深深嘆口氣,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親的電話。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與母親說幾句話︰好嗎?天氣涼或熱了,當心身體,我有空來看你之類。然後每隔三兩個月,她去探訪她。
芳契與母親的年紀距離大截,這其實也並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無所謂,世上並無明文規定母女必須相愛,然而明明沒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後數十年如一日地夸張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納,使芳契覺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了。
「你許久沒來。」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沒有關系,母親大抵不會知道分別在哪里?老人總希望年輕人永遠年輕,依此類推,而他們則可以永遠不老,老萊子最明白這道理,娛親之後,榮登二十四孝寶座。
這個時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記照鏡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開亮燈,到鏡子里去,她滿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別,她的眼角與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頸項皮膚沒有多余之處,這些還都是外型上的轉變,還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發覺胸腔間松動舒暢,像是老槍成功戒掉香煙那種感覺。
也許,拿這個換全世界人都不認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問光與影︰「這是暫時現象,抑或可以永恆持續?」
一年後如果失效,可怎麼辦。
扁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證書?」
芳契怕他們譏笑地球人貪婪,沒有回覆。
扁忽然說︰「好,你的願望已逐步實現,我們也應該談談代價了。」
芳契大吃一驚,「什麼代價?」
影連忙解釋︰「沒有任何代價,請放心!」
芳契松一口氣,又是他的伙伴在開玩笑。
影說︰「放心,沒有什麼是你們有,而我們沒有的,我們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點兒羞愧。
影說︰「地球人長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願擁有。」口氣很諒解。
芳契是個辨護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們當中,也有偉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與她爭執,「請把手按到熒幕上。」
「可以嗎?」
「可以,我們已將電腦改裝。」
「什麼時候?」芳契又吃一驚。
當然,她早該想到,不然它怎麼可能成為他們之間的談話器。
「芳契,也許你不記得,其實,我們到過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覺得房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