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必在外邊叫她︰「芳契。」
芳契匆忙「說」︰「屋內有客人,欲向他透露秘密,請準。
扁與影連忙答︰「請押後七天才與任何人類提及這件事。屆時我倆已經遠離地球,盡說無妨。」
這時小必已經走進房來,一手按住芳契的手,「你在做什麼?」
他一眼看到螢幕上的對白,大奇,剛想仔細讀下去,芳契一手熄掉電腦。
她說︰「我在學寫小說。」她向小必擠擠眼。
「小姐,我沒有听錯吧?」
「喂喂喂,我正統念英國文學出身。」
小必笑︰「這同寫作有什麼關系?」
「寫作一直是我的興趣。」
小必凝視她,只見芳契狡黠淘氣地看著他,眼神正在挑戰他的智慧,她精神奕奕,雙目炯炯,小必只怕敵不過她,卻又樂意敗下陣來。
「芳契,我必須承認你一日比一日好看。」
芳契卻問︰「七天後回來?」
他遞咖啡給她,「七天,晃眼即過,希望你等我一等。」說得算十分含蓄。
芳契舉一舉咖啡杯,「祝凡事順利。」
下午關永實走了,芳契開始覺得寂寞,窗外雨連綿,亞熱帶城市總共只得一個悶長的大暑天,然後只剩這幾天有情調,偏偏男伴又得公干。
送罷小必,芳契把車開到山頂,用圍巾裹著頭,在頷下綁一個結,在風中站一會兒,才回家去。
見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便收拾一下雜物,同事打電話問及高敏病況,「我們明天下午可以抽空去看她。」
堡在人在,工亡人亡,至大的寄托是上班,搞人事,搞政治,搞事業,都悉听尊便,升了級,手下一大幫人,一呼百諾,說廢話都不乏听眾,打扮定當,也有人欣賞,妒忌,批評,要多熱鬧就多熱鬧,生病自然有同事聯群結隊探訪,未必是真正關懷,可能只為著日後方便相見,相信不會有人計較。
所以萬萬不能退休。
睡不著,芳契找光與影聊天。
扁︰「你有沒有把事情告訴他?」
芳契大奇︰「你怎麼知道是他不是她?」
扁,「小姐,地球並不是我們陌生的地方,貴土的人情世故,我們很懂得一些,哈哈哈哈哈。」
芳契見光取笑她,頓足道︰「豈有此理。」
扁大概笑得打跌,不能作答,改由影說︰「別去理他,他越來越愛說笑,回到家,人人都怕了他。
芳契問︰「你們的世界是怎麼樣的?既然有光與影,就必有陰與陽,惡與善,是與非,生與死,成與敗,我猜得對不對?」
「對,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芳契說︰「那麼,你們生活的壓力,也可以說相當大。」
「是呀,所以要出來渡假。」
芳契說︰「但你倆是這麼友善。」
這時光又插嘴︰「別信他,他是披著羊皮的狼,嘻嘻嘻。」
芳契忽然醒悟,「我知道,光已經醉醺醺。」
影十分尷尬,「是,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好吧,我們明天再談。」
餅了這個晚上,芳契連自己都瞞不過去了。眼袋黑眼圈細紋雙下巴全部消失,頭發充滿彈力烏潤蓬松,低頭一看,小骯平垣,肌肉也較為扎實。
這不致于不是呂芳契,但也不能說是今日的呂芳契。
她感慨萬千,原來早些日子她背脊挺直一如芭蕾舞娘,是什麼時候開始佝僂?難為她還一直向自己解釋︰「小時候便一直如此,發育時期怕羞,恐怕別人看到胸脯,才彎著腰走路。
才怪,全部是那膩斗米害的。
設想到短短幾年前皮囊的賣相還認真不錯。
芳契忽然想去置些新裝,配合新的身體,新的面孔。
也許是精力跟著進步,一想到,立刻做,她馬上出發,穿膩了櫃里那幾套舊時衣,踫巧此刻流行膝上短裙,去,去買。
跑進相熟的時裝店,店員一時沒把她認出來。
芳契把三十六號貝殼粉紅。嬰兒淡藍。象牙白的套裝全部試過,一口氣買下,經理端詳半晌,不動聲色地笑咪咪打招呼︰「呂小姐。」
芳契正在照鏡子︰修長的腿,配平跟鞋也就很精神,她把外套領翻起來扮小阿飛,只覺味道十足。
她挽著大包小包滿意地離開店堂。
芳契沒听到經理與售貨員的對白。
「那是華光公司的呂小姐?怎麼年輕了十年?」
「多問無益,科學昌明,有的是辦法。」
「但是以前的呂小姐好品味好氣質好風度。」
「現在也不錯呀,出手闊綽,最受歡迎顧客。」
「可是一穿那些衣服完全不像她了。」
芳契當然不覺得,成熟的思想,配年輕的身體。得天獨厚,她正為這個高興。
喝茶的時候,左邊桌子的小生,同右邊桌子的中生,都一起注視她,芳契笑吟吟,一點兒不以為杵。
那兩位仁兄幾乎沒過去請教芳名。
芳契一直顧盼自若,直到听見背後的女聲輕輕冷笑一聲,哼日︰「這種財來自有方的妙齡女子本市大概有三十萬個,天天逛公司喝下午茶。」
聲線雖低,還是如油絲般鑽進芳契的耳朵里。
她怔住,面孔激辣辣紅起來,不,她想申辯,我的財產全部由我雙手辛苦賺得,你們誤會了。
她抬起頭,看到對面玻璃屏風中自己的反映,頓時呆住,怎怪得人家誤會,芳契只看見一個輕化的年輕女子,眉梢眼角帶著躊躇志滿的神情。剛才,還對著兩旁的男士媚笑呢。
芳契嚇壞了自己,連忙低下頭,隨即付賬離開那是非茶座。
原來男人同女人看她,都是因為她姿態輕狂。
一個人沒有充分的理由而洋洋自得,多麼幼稚,一個人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而不知收斂,亦即時淪為膚淺。這是芳契的座右銘,今日她出賣了自己。
芳契有點兒內疚,但像一切人一樣,迅速原諒了自己。
往回走的路還長著呢,這麼早就歡喜若狂,到十六歲時可不就瘋了。
芳契沉一沉氣,在車子倒後鏡內打量自己,是,好多了,這才像樣︰板著臉,皺些眉頭,掛下嘴角,這方是呂芳契的標準表情。
奇怪,本來她可以毫無困難,一整天都用這個表情做人,現在皺著的眉頭很快松開,下墮的嘴角又變成似笑非笑,乖乖不得了,怎麼連性格都變了?
車子一直向醫院駛去,她答應高敏今天去看她。
芳契實在疏忽了。
她忘記換上舊時衣裳。
她推開病房門,高敏正在看電視,芳契就這樣穿著湖水綠貼身短裙子說︰「高敏,你大好了。」
斑敏霍地轉過頭來,看到芳契,忽而指著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高敏,收聲,你怎麼了,我是芳契呀。」
「妖精,你是妖精!」
護士聞聲推門進來,見到這種情形,馬上伸手按住病人,然後嚴責芳契,「你,快退出去,不要刺激病人。」
芳契有怨無路訴,只得悻悻退出。
多年同事,沒想到好心探病,落得如此下場。
罷落寞地走到長廊,迎面而來的是幾個華光同事,他們亦並無把她認出來,與她擦身而過;只有一個人,轉頭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後咕噥說︰「好短的裙子。」
那是會計部的張姑娘,芳契想叫她,終于頹然放棄。
芳契怕她也大叫妖怪,然後與眾同事攜手演一出三打白骨精。你別說,這年頭,自命齊天大聖的人為數實在不少。
到了大門口,芳契才大為震驚,沒有一個同事認得她。
這是否意味她會失去工作?
不不不,華光機構講的是效率,職員的外型當不應影響他的職位。
但,芳契也得替老板著想,如果得力伙計的樣貌忽然變成十七八歲模樣,如何代表公司外出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