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數十名同組華工手持斧頭、泥鏟、鋤頭,硬是包圍了簡陋的監牢,要求放人,否則發誓推倒監牢,白人見人多,無奈只得放掉那兩個中國人。
龐英杰趕去,擺平了這件事。
他說︰「我告訴手足,那兩位兄弟的確有錯。」
四海問︰「那兩個人呢?」
「在我游說下,他兩又回到監牢去接受處分。」其余手足呢?」
「氣平了,也就願意復工。」
「倒底是什麼糾紛?」
「有人罵人是梳辮子的豬玀。」
四海沉默半晌,「我們可是豬玀?」
「當然不是,可是捱罵之後,出手傷人總也不對。」
四海深深嘆息,「我想家,我想回家,在家,即使捱罵,我不會悲哀。」
「我懂得你的意思,四海。」
說到這里,龐英杰忽然咳嗽一聲。
四海訝異,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四海,兩位兄弟,每人判罰款十六元。
四海即時明白了。
他立刻解開貼身馬甲口袋紐扣,掏出紙幣,數給龐英杰。
龐英杰十分豪爽,「我叫他們向你道謝。」
四海雙手亂搖,「不不,千萬別,不用說到我,這是小意思。」
龐君笑,他策馬而去。
何翠仙不知恁地知道了此事,破口大罵︰「三十二塊錢,他媽的我兄弟要洗熨多少件衣堂才賺得了三十二塊?就此叫那郎中哄騙了去,真不甘心。」
四海只是陪笑。
「你!你這樣亂闊綽,一輩子返不了家鄉。」
四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這種詛咒,抗議道︰「翠仙姐。」
「你這個蠢人,荷包襟牢點你會不會,以後錢全交給我,我替你收著。」聲音低下去。
她想到她自己,愛吃愛穿,又喜買時髦衣裳胭脂水粉花露水,還得雇保鏢佣人,在這種小鎮,收入同在香港,真是沒得比,幸虧會得鑽營,不然,何尚有余。
她氣餒了,「四海,我想家,你想不想?」
四海故意說︰「我現做老板呢,家有什麼好?」
「可是我回不去了,你看我雙手,四海,夜夜我都做噩夢,指縫有血滴下,四海,我殺了羅便臣,我一輩子回不去了。」
四海不語。
「我想念香港,我的客路比誰都廣,誰不知道香港有個何翠仙,我何止認識一兩個爵爺。可是火槍 的一聲,我的夢就粉碎了,不得不跑到這種腌攢地方來……」她用手掩著臉。
四海怕她哭。
正想溫言安慰,她卻放下了手,盈盈地笑,「啊,四海,這都是命。」
四海又放心了。
這時龐英杰匆匆進來,他來還錢,「四海,兄弟們湊的分子,都說不能叫你付。」
一時沒把男裝打扮的何翠仙認出來,又說︰「四海,今晚我要出發到那魯鎮去看地盤,此去要一兩個月,你自己保重。」
「龐大哥,」四海說,「那魯鎮那麼遠,也干你事?」
龐英杰笑,「鐵路到哪里,我到哪里,那怕鋪到交技利。」
他一轉身,不提防看到一雙關注的眼楮,他呆住,這不是何翠仙的貓兒眼嗎?」
他緩緩別轉頭,戴上帽子,朝她頷首,一聲不響離去。
龐英杰走了很久,何翠仙才說︰「那流氓……」
連她自己都覺得口不對心,氣勢虛弱,說不下去。
四海早已看出瞄頭來。
他走到一角,取起衣裳逐件折好,一邊自言自語喃喃說道︰「去交技利就去交技利好了,龐大哥那樣寬的肩膀,什麼擔待不起。人一走,就錯過機會。」
洗衣場內一片靜寂,針落在地下都听得見。
四海見沒有回音,又說︰「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眼看絕路了,卻又踫到這樣難得的一個人,跟了去,從此落地生根,倒也是好事。」
又是一片靜。
餅了不知多久,何翠仙張了張嘴,四海以為她要罵他,但是沒有,她的嘴又合攏。
又過了不知多久,她才嚅嚅說︰「四海,你真認為如此?」
四海點點頭。
何翠仙悲哀了,她垂下頭,「可是,你看我,四海,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這時四海斬釘截鐵地道︰「翠仙姐,你與龐大哥在我心目中,一般高一般大,一分不差。
何翠仙喜悅地又說︰「四海,你真認為如此?」
四海又頷首。
「我回去想想。」
「龐大哥的營房就在前邊。」
翠仙出去了。
四海內心,有一股跳躍的喜悅。
第二天,他去瓦斯鎮找何翠仙,只听她的姐妹說︰「嘿,你說奇不奇,她昨夜收拾細軟只說要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要緊的人,個多月才回來。」
四海笑了。
何翠仙會有辦法的,如果她對異性浚有辦法,還有誰有辦法,四海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那夜,四海早早休息。
天氣轉冷,听說到了冬天,全地結冰,要生火取暖。那一夜,四海額外懷念母親。
即將天亮之際,四海听到木屋外有異聲,他耳聰目月,立刻自閣樓爬下,手持鐵枝,出去視察。
一開門,只見一血人滾進門來。
呈海連忙丟了鐵枝去扶起他,看清楚傷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陳爾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數,吃他那口飯,自然不免得罪人,這次仇家出手了。
只見他胸口還有兩個刀傷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喚醒伙計,把他抬入屋內。
踢牛一看,咧齒笑,「傷口沒刺透內贓。」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顆突突跳的心總算自喉嚨咽下胸腔。
陳爾亨雙眼翻白,作不了聲,已經昏迷。
他們把他扛到閣樓上邊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發到柯家去討藥。
黑人管家出來問︰「支那童,你找誰?」
「我想見柯太太。」
「夫人沒有空。」
「請告訴夫人,有關人命。」
避家好心,她知道華人的苦處,「我試試替你通報。」
那時,溫埠已經開始日日下雨,頗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聲嘀喀,四海的思潮飛出去老遠,回憶到孩提時期,在江南家鄉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與弟妹,總乘機賴在床上不起來,直到父親拿著板子前來,假裝要打。
四海雙目潤濕。
他听見腳步聲,連忙抬起頭來。
是柯德唐太太,她說︰「果然是四海,是誰受了傷,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傷口。」。
「相信我,我見過更恐怖的傷勢。」
「他在洗衣場,地方腌攢。」
「我找到藥箱即同你去。」
四海沒想到她會那麼好心。
事不宜遲,他隨即與柯太太出發。
柯太太有秀麗的棕發與藍色玻璃眼珠,態度和藹可親,路上閑閑問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歲,夫人。」
「什麼,」柯太太訝異,「只與沁菲亞一樣大?」
四海不語。
「可是你已經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說你還替人客補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長、織補、舊換新、染色,什麼都做。
「舊換新?」
「是,夫人,窮人買不起新衣,三件舊衣補一點錢,可以換新的。」
「那你豈不是要蝕本?」
「不,夫人,舊衣補妥洗干淨後便宜些賣給更窮的人,可以賺些微利潤。」
「你很能干喲。」
「但我願望並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嗎?」
「夫人,我想進學堂讀書寫字,我想知道這個國家的歷史,還有,火車倒底如何開動,以及天氣何以諸多變化,听說這一切一切,書本里都有解釋。」
柯太太點點頭,「四海,你有志氣。」
四海不再言語,他掛住受傷的舅舅。
柯太太提著藥箱爬上閣樓,出乎她意料之外,得勝洗衣鋪里外都十分整潔,她深呼吸一下,咦,沒有異味,工人都穿著一式的藍布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