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客人華洋雜處,一個個銅板那樣下注,已足夠使陳爾亨衣食不憂。
老陳猛地抬頭,看到了外甥,他朝四海擠眉弄眼,表示春風得意,四海知道他走不開,悄然離開賭檔。
一出門,就踫到熟人。
是那位沁菲亞柯德唐小姐。
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碎花衣裙,淡黃的頭發上綁一只同色大蝴蝶結,雪白的小面孔,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麗,四海有點自慚形穢,閃在一旁。
柯家住在西邊的山上,高高在上,怎麼會到這種地區來?
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團。
「沒想到外國人會那麼好心。」
「可是也有條件的,叫我們不要拜祖先,叫我們信耶穌。」
「不管他了,你看她,硬是醫好了孫小三。」
「小三真幸運,都沒有進的氣,被扔在路邊,柯夫人揀了他回家,居然活了過來。」
四海一怔,沒料到那刁蠻的小泵娘會有一個慈悲為懷的母親。
他不再仇視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低下頭,側一側肩膊,想找路回家。
誰知有人攔住了路。
「支那人,讓開!」一聲嬌吆。
何太大連忙叫女兒噤聲。
這就是怨家路窄了,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已經站在他面前。
四海學著洋人那樣除下帽子,正眼不看沁菲亞,只對柯太太鞠躬,「夫人,你先走。」
柯太太有點意外,「謝謝你。」拉著女兒疾走。
沁菲亞猶自回過頭來瞪著四海。
四海訝異,面孔長得那麼好看,心腸卻如此凶惡,何故?
看年紀,沁菲亞應同包翠仙差不多,呵,四海嘆口氣,抬起頭,那個翠仙。
如今想回頭,收拾衣服離家那一幕,已好似是前世之事了。
翠仙早已嫁了人了。
回娘家探親的時候,不知有沒有到那面牆下去等小朋友的音訊,抑或,早已遺忘少女時期的玩件。
四海是那樣想念她,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有錢使得鬼推磨,果然,在何翠仙的指使下,三個洋鬼子上門來為得勝洗衣鋪裝修門面。
這是鎮內第一間門面有字號的洗衣店。
翠仙還替他雇了兩個伙計。一個黑人,一個紅人,均年輕力壯。
四海有意見︰「為什麼不照顧自己人?,,
翠仙搖搖頭,「四海,你不懂那麼多,請華工,你著說他兩句,他便怪你擺老板架子,你對他有禮,他便坐大,很難管教。」
「可是龐大哥管十個人,此地華工都听他的。」
一提到這個人,何翠仙便惡向膽邊生,柳眉倒豎,厲聲問︰「四海,你倒底听誰講?」
四海一疊聲應︰「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翠仙猶自生氣,「他有槍有鞭,你有什麼?」
四海實在忍不住,「翠仙姐,龐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翠仙一頓足,走了。
可是四海內心隱隱納罕,她那麼恨他,何故?
恨一個人,是需要些力氣的。
日子過得快,四海聰明伶俐,很快說得一口英語,文法造句不大正確,可是已足夠表達意思。
說也奇怪,他十分有生意頭腦,又會動腦筋革新,洋人怕中國人的洗衣髒,因為目睹工人嘴里含水噴到衣服上熨,四海設法找了噴壺來,免用嘴巴。
開一爿小小洗衣店也不容易,自然有人登門勒索生事,但是四海一則沾龐英杰的光,二則,何翠仙也照顧他,小小羅四海居然賺到利潤。
他想把利錢存到銀號去。
翠仙沉默一會兒說︰「他們不受支那人做存戶。」
「錢又不分黃同白。」
「權且忍耐,有一日,他們會為黃人開銀號。」
「幾時?」
何翠仙說︰「決了。」
四海忿忿不平,「快是什麼時候,一百年還是二百年?」
翠仙有信心,「當你的孫子賺大錢的時候。」
四海不禁大笑起來。
翠仙卻悠然,「四海,時間過得不知多快,我們終有那一日。」
「算了,我只不過想吃飽肚子。」
「四海,切莫氣餒。」
四海看著何翠仙,她學西洋女時髦打扮,頭發上插條長長羽毛。每次笑,羽毛便輕輕顫動,頭上似停著一只鳥,隨時會振翅飛走。
他從沒問她,她可有嫁給那荷蘭人,從荷蘭,又如何來到溫埠,他不想知道。
他去過瓦斯鎮探望她,大屋有好幾屋高,樂師彈著琴,掙掙琮琮,婢女捧著各式飲料招呼客人。極之熱鬧,她生活究竟如何,四海也不想深究。
正如他不想母親知道他目前的境況,
他熨得滿手起泡,尚未痊愈就浸到水中擦洗,一塊一塊爛肉永遠出水,他見了人,不敢伸出手來,怕人嫌贓。
一日,隨龐英杰去柯德唐家做翻譯,他又見到了柯太太。
柯太太一聲不響,轉入屋內,稍後取出一小盒藥膏,輕輕同他說︰「晚上睡前擦這個,好得快。」
四海默默接過藥膏,放進口袋、一直捏住宅,直到盒子發熨。
四海那日的翻譯內容如下︰
龐︰「柯先生,即使不是為著華工著想,為著你們的健康,也應照顧到我們的醫藥問題,許多病都會傳染。」
柯︰「六合行在愛莫利鎮的代表李順答應負責這個問題。」
龐︰「李順推搪。」
柯︰「恕我無法干涉。」
龐︰「我恐怕疫癥會得蔓延。」
柯︰「不必虛驚,去年傳說華工傳染麻瘋及天花,還不是一場謠言。」
龐︰「柯先生——」
柯︰「嚴寒快要來臨,你教手足設法過冬是正經。」
談話到此為止。
龐英杰無功而退、
柯德唐隨即與一班同胞出去了。
四海沒見到柯小姐。
龐英杰隨即接到消息,楓樹嶺那邊有工人出了事,又匆匆趕去。
那夜,臨睡之前,四海在閣樓上用柯大大的藥膏細細把傷口搽了一遍。
他看到紅人伙計悄悄溜出洗衣店。
四海好奇心強,尾隨在他身後。
紅人也機靈,發覺了,轉過頭來,拍拍胸口,「四海,朋友。」
四海也笑說︰「踢牛,朋友,深夜,到什麼地方去?」
踢牛手中挽出一個包袱,他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地上,小心翼翼打開,四海看得有點心驚,不知布包中會滾出什麼東西來。
只見踢牛小心揭開包裹,四海踏前一步,噫,他訝異,是一頂美麗的羽冠。
踢牛將它緩緩捧出,莊嚴地帶在頭頂,「踢牛,一族之長。」
那頂雪白繡珠的羽冠使踢牛看上去與平時好比判若兩人,四海從來不知踢牛原來是酋長,不禁刮目相看。
「你的族人呢?」
「全遭白人殺害,土地,牲口,都叫白人搶走。」
「啊。」
踢牛聲音悲涼,「一族之長,現在替黃人洗衣鋪打工。」
四海見他說得有趣,忽然想笑,卻又不敢,只得低下頭。
踢牛說下去︰「月圓之夜,踢牛到空地舞蹈,祈禱,盼上蒼庇佑。」
四海說︰「那你去吧。」
「黎明,踢牛自會回來。、
「祝你幸運。」
第二天一早,踢牛攜著他珍貴的羽冠包袱園到洗衣店,而四海發覺柯太太的藥膏真管用,傷口縮小邊沿結痂,眾人又開始操作。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老板,你賺了錢,可以回鄉下,你真幸運,我們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四海訝異,「你沒有家鄉?」
黑人抬起頭,「我在此出生,我父亦在這里出生,我祖父被白人擄拐,遠渡重洋,賣作奴隸,愛比林肯釋放黑奴,我們營生仍苦,永遠回不到家,因我不知家在何處。」
這時踢牛忽然說︰「白人,蛇舌,吞噬一切。」
四海早已深覺白人厲害,至今又有深一層認識。
那天黃昏,龐英杰來探訪四海。
四海已知道那朝楓樹嶺事故。
有商名華工不知何故突然發難,毆打白人工頭,被抓起來,關進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