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訝異了,這個小小華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傷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跡斑斑。
柯太太替他檢查過了,輕輕告訴四海︰「你的朋友不會死,不過很有點麻煩。」
她替陳爾亨洗淨傷口敷藥,並且留下幾顆藥丸,然後告辭。
四海堅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中國人。」
那夜,陳爾亨緩緩醒轉,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對四海說︰「那老千醒了。」
四海輕問︰「你叫他什麼?」
「每個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騙子、賭棍。」
可是他終于付出了代價。
踢牛告訴四海︰「白人的藥,怪異、詭秘,服下之後,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聲。
餅幾日,柯太太又來替陳爾亨洗傷口,並教會四海包扎,陳爾亨已可斜斜靠著喝牛乳。
老陳嘴巴喃喃咒罵,從未停過。
連赫可卑利都嘆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第八章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當陳爾亨可以柱著拐杖站起來的時候,下雪了。
四海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鵝毛大雪,連日連夜,落得膝蓋深。
華工告訴他,愛莫利與耶魯的雪更大,根本無法開工,實在等錢用,拼命上,有人凍死在工地上。
四海與干貨商接上頭,買了些冬衣,廉價轉售給華工,工人們路經得勝洗衣,推門進來,「老板,嘗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僂,鼻子嘴巴呼嚕呼嚕,手腳生滿凍瘡。
傳說有人實在冷不過,自雪地回來,倒盆熱水浸浸腳,足趾一遇熱水,一只只月兌落。
四海勸喻他們穿羊毛衫,皮鞋,「入鄉隨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氣。」
北國的冬天永遠苦。
可是華工仍然一批批涌至。
舊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頂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陳爾亨酒醉飯飽,溫和地與他說︰「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話說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轉。」
陳爾亨有點心動,不作聲。
「只要不回香港,不會有事的,你到上海好了。」
陳爾亨自鼻子哼出來,「我沒盤川。」
「回到鎮海,同我媽說一聲,我還好,就可以回來了。」
「那多好,她生了個發財兒子。」
「我打听過,有船肯載你回去。」
陳爾亨怔住,「你有船票?」
四海微笑,「這種小數目,我還拿得出來。」
陳爾亨怪叫起來,「好小子,你真的發了財?」
四海不作聲。
由踢牛做中間人,他自紅人處買到優質皮貨,轉售給白人,他的英語流利,手法殷實,不虞沒有生意。
陳爾亨悻悻然,「好哇,外甥發財,舅舅捱窮。」
四海說下去,「另外有點錢,你替我帶回去給我媽。」
陳爾亨雙目發亮「一定,一定。」
四海輕輕抓住他衣襟,「你保證要交到她手中。」
陳爾亨叫起來,「你不相信我?你不把我當舅舅,你不想想,你媽是我什麼人!」
四海逼視他,看穿他的心。
陳爾亨見到那雙清晰明亮的眼楮與抿得緊緊的嘴唇,忽然噤聲,他發黨外甥已經成人,這些日子來,四海不單長高了大半個頭,且已精通世事,什麼都瞞不過他。
陳爾亨終于說︰「我保證送到她手。」
四海放開他。
老陳心有不甘,「但是我不保證海上有強盜船,上天降落風暴,我會大病一場,鳴呼哀哉……」
四海笑,「不怕,你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陳爾亨氣餒。
受傷後他身體大不如前,已不適合再過冒險生涯,他打算回鄉去,別人會捱餓,他不會,他有的是辦法。
「天氣稍暖,我才走。」他還想討價還價。
「舅舅,這冬天不是人過的,你趁早走吧。」
一人家問起我耳朵,我怎麼說?」
「這里有的是大黑熊,只說給夠熊咬掉了耳朵好了。」
「啐!」
陳爾亨已不是外甥的對手。
他滿懷委屈的上路。
四海到碼頭送他。
陳爾亨自甲板看到外甥一板高大站在河畔,身穿淙熊皮裘長大衣,足蹬皮靴,雙手插口袋中,是,他已經站起來了,沒真想到那小子會站得那麼好。
他有點寬慰,喃喃道︰「哼,不是我把他帶出來,他會有今天?還在鄉下餓肚皮呢。」
四海當然沒听到這番怨言,他只希望舅舅能回家替他報個信。
近年底,外國人有個大節,四海自告奮勇,到柯家去幫忙。
柯太太問他︰「四海,你知道這是什麼節?」
四海微笑,「是你們聖人的生日,一如我們孔子誕。」
「四海,那鰍基督是全人類的救世主。」
四海只是笑。
他幫柯太太除下窗幔,拿去洗淨換上。
「四海,你們國家要打仗了,你可知道。」
四海只曉得這些年來一直打,又一直吃敗仗。
「外國軍隊四方八面已開到你們的首都,一觸即發,柯德唐先生說,難免一戰。」
如此一來,四海想,生活必定更艱難了。
柯太太說︰「你可有聞說過義和拳?」
四海搖搖頭。
「听說他們有魔法,把身體練得刀槍不入,每戰必勝。」
刀槍不入?
不可能!四海見識已廣,知道火藥厲害,即使是一座山,說要炸開,也就化為霧粉。
人不過是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了槍炮。
柯太太說︰「四海,你好似不相信義和拳。」
四海不語,低頭操作。
「你舅舅的傷勢好了吧。」柯太大改變話題。
四海答︰「大好了,多謝你的問候。」
「有無查到凶手。」
四海一怔。
「四海,你應報告鎮長,將凶手繩之于法。」
四海說︰「外國人的法律,不管支那人。」
柯太太訝異了,她甚至有一點震驚,「四海,你也這樣想?我滿以為你願意成為我們一份子。」
柯太太恁地天真!四海默默把厚厚窗幔折疊好,「夫人,我下星期一定歸還。」
離開柯家,四海驅馬車離去,他忽然听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歡笑聲。
四海往笑聲處看去,來池塘結了冰,一群少男少女正在冰上媳戲。
四海不禁心響往之,他多麼想學他們那樣穿上那種冰鞋,在冰上飛馳,不過,身分兩樣,地位兩樣,切忌有非份之想,他低下頭,策車離去。
就在此際,四海忽然听得一聲驚叫,他抬起頭,剛好看到一個女孩身形一側,墜入冰中,呵樂極生悲,塘上的薄冰破裂,她跌下水中。
啊,嚴寒天氣穿著厚衣,遇水即沉,她性命恐怕不保。
剎那間,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明明不關他的事,四海卻已經在車頭搶過一捆繩索,躍下馬車,一邊月兌衣服,一邊朝池塘奔去。
到了塘邊,四海呆住,他看到了最詭異的景象,原來少女墜到水中,並無即時下沉,一直被塘底水沖往下游,她的臉在透明的薄冰底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充滿驚怖的大眼楮絕望地盯著她的朋友,手腳無動掙扎,但是無法突破那層冰,無法游上岸。
她的朋友一直在岸邊哭叫奔走,但是沒有一個敢跳下去救人。
她是沁菲亞柯德唐。
四海飛快地將繩索一頭結在樹上,另一頭綁在腰間,奮地蹬破冰層,墜入水中。
頭部一沒入冰水,四海已听不到岸上聲響,他只覺全身一陣麻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人,救人,不管她是誰,救人!
他緩緩伸出手去,一把撈緊少女的頭發,把她往身邊拉
呵他用全身力氣抓住她不放,遇溺的她尚有一絲余力,亦緊緊拉住他,兩個年輕人直往池底沉下去、
四海心底一片平靜,他在心底念,媽媽、媽媽。
忽然他的腳又彈了兩彈,奮力浮上水面,但是頭頂不破那層該死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