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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7頁

作者︰亦舒

四海盡挑薄衣裳。

老水手說︰「也要備點厚衣,可是這里一年四季炎熱,嗯,我在船上倒是收著一箱女服,你問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來。

四海莞爾。

獅城女服與他見過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紋斑斕,一搭一搭,配合得瑰麗奪目,縫工較粗,四海記得他們羅家家境尚好的時候,母親的裙子密密都是細摺,摺內繡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揚動,才露出隱藏的繡花來。

老水手又把他帶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飾鋪,鄉下孩子進了城,不知所措,貪好看買了一大堆鐲子項鏈,那麼便宜,當然是假貨。

唉出店門,四海便看到英國巡捕擦擦擦操過,紅上衣黑長褲,齊膝的皮靴,一腳踢上來,吃虧的一定是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興,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艙算是他的家,陳爾亨與何翠仙是他唯一親人。

他把買回來的東西攤在翠仙面前,獻寶似。

翠仙只是駭笑,「兄弟,你哪里弄來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賞。

她臉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處弄來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讓四海看她鎖骨,「斷了,長回來,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們當豬狗。」

陳爾亨听見了,在一旁懶洋洋他說︰「你自己身上可流著外國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說,「我不是外國人!」

「那麼,」陳爾亨挪揄她,「你是中國人。」

「我討厭做中國人,一輩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這下子連陳爾亨都動氣了,「那你是什麼東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著臉,像所有女子那樣,號啕痛哭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陳爾亨悻悻說︰「雜夾種就是雜夾種。」

船漸漸住西駛。

天氣一直燠熱。

四海發覺翠仙那件黑色長鱉里有秘密。

他們三人在海上已經有一段日子,吃用卻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開長衣的縫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幣,拿到甲板上變換他們日常所需。

接著她搬上船艙去住,四海去看過,小小房內有小小的床,鋪著潔白的床單,還有一扇圓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釋,「這是荷蘭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

四海不語,心里卻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處,外頭這些人,不見利益,哪里肯出手幫人。」

翠仙淒然一笑,「我歷年來掙下的錢,為著逃命,也就去淨了。」

語氣像老婦,其實她只比四海略大幾歲,呵經歷的事實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們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驚,那不是唐僧帶著孫猴子去取經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還遠著呢。」

「你怎麼懂得這麼多?」

翠仙沉默一會兒,「各路人客告訴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銀金,予取予攜?要用腰那樣粗水炮射到山坡沖爛石塊泥沙,然而用淘籮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來,運氣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個礦派都有主人,你爭我奪,每日動刀動槍,不知葬送幾許人命,你以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話。」

四海羞紅一張臉。

晚上,他睡在醉若爛泥的陳爾亨身邊,喃喃道︰「媽媽,外邊世界真如山海經一般!返家以後,我會逐一告訴給大弟小弟,大妹頭小妹頭他們知道。」

他舅舅申吟一下,翻一個身,大有醉鄉不住住何鄉之樂。

四海忽然發覺舅舅從頭到尾沒有在現實世界里生活過,他活著也似做夢,而羅四海不知恁地,誤打誤撞,闖進他的夢去,與他分享夢境里的喜怒哀樂。

一朝醒來,他仍在家里,母親會同他說︰「到西廂去問四嬸嬸借一殼米。」

四叔四嬸就住在前頭,他們一家有魚有肉,故此每月黃昏專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樂趣無窮。

四海嘆口氣,如今他離開了家,擔起這項借米責任的,該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頭,男孩上門去又還好些,他們總怕男孩忽然轉運有了出息之後會記仇,而女孩,愛怎麼欺侮都可以,她們憑什麼翻身。

他離了家,一殼米夠吃了。

四海鼻子發酸,終于那窮眼淚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這些委屈,牆內的翠仙統統知道。

他什麼都告訴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說︰「小兄弟,廚房少了一名伙頭軍,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嗎?」

「肯吃苦,有志氣。」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邁開這一步,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我願意嘗試。」

俗雲近廚得食,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帶到廚房,他第一次見到西洋人的灶頭,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塊塊黑色的煤炭,用風箱吹得通紅,上邊擱著鐵板,大銅鍋一只只排開,陣容龐大,廚房里熱得人面色通紅,心火旺盛,大廚一見他就喝道︰一還不動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負責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夾在夾子里,朝著炭火烤到兩面黃為止。

別看這簡單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個早上四海聚精會神瞪著炭火,眼前漸漸一片血紅,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塊白毛巾扎在額頭。

沒想到第一天工作就獲得贊賞,水手下來,大聲說︰「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沒有一塊焦,船長問你們是幾時轉的性。」

四海高興得一顆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這事,詫異問︰「你喜歡做廚子?」半晌才喃喃說︰「也好,行行出狀元。」

陳爾亨笑,「他怕餓,靠近廚房,比較穩當。」

四海被說中了心事,但笑不語。

在廚房里,他手不停,什麼都肯做,學一次即會,沒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爐火實在熱,四海發了一臉瘡,每晚臨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覺睡醒,又像沒事人一樣。

船到天竺,他已成為廚房一份子,自由進出。

他舅舅說︰「偷點好東西出來吃。」

四海立刻漲紅面孔。

「不中用的東西。」

翠仙嗤一聲笑出來。

她又長胖了,氣色好許多,不知從何處弄了一把摺扇回來,自然沒有先頭那幾把考究,但裝模作樣地扇起來,也很有風情。

四海覺得十分寬慰,倒底又活下來了。

一夜,四海在廚房輪值,師傅們均已休息,一名學徒開小差去了乘風涼。

偏偏有水手下來說︰「船長肚子餓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頭皮發麻,呆在那里。

第四章

「喂,快動手呀,我站在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隨手抓起蔬菜肉粒,燒紅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腳亂,加些胡椒細鹽,以及華工吃剩的白飯,盛在碟子上,雙手捧上。

水手見鍋氣十足,香噴噴,眉開眼笑捧著上去了。

這時那學徒氣急敗壞地趕到,「你做了什麼,嘎,你做了什麼拿上去,你作死?」

兩人戰戰兢兢,蹭在一角,那學徒是廣東人,一邊哺哺罵︰「作死,作死。」

半晌,船長房那水手又出現了,「喂,剛才那味小菜,叫什麼?」

用學徒走投無路,仍罵︰「作死。」

誰知水手會錯了意,「雜碎?」豎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長贊賞呢,中國菜,頂呱呱。」他走了。

四海與學徒面面相覷。

雜碎?

從來大師傅說︰「我做了一輩子廚房,都沒听過有雜碎這味菜,可是現在他們三日兩頭指明要吃雜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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