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水手問他︰「害怕嗎?小伙子。」
四海搖搖頭,他只覺心曠神怡,說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訴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那叫做地平線。」
四海有個疑問︰「船一直駛一直駛,駛到那條線的邊沿,會不會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船從來沒掉下什麼懸崖,西洋人說,地是圓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嗎?」
「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欄桿上,身子隨著波浪起伏,月黑風高,他已遠離家鄉,剪了辮子,奇是奇在他內心卻並不愁苦。
老水手發問︰「你姐姐怎麼了,好些沒有?」
姐姐?四海一怔,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搖搖頭。
老水手嗯一聲,「殺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頭,什麼,說些什麼,誰殺人,何翠仙殺人?
四海並不懂掩飾,他嘴巴張得老大,眼楮瞪得滾圓。
老水手笑了,「你還蒙在鼓里吧,真胡涂,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殺了外國人、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你想想,後果如何?」
四海並沒為自身擔憂,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匆匆下到船艙。
他把翠仙扶起來,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殺了什麼人?說出來,說出來會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鑽的美人兒是兩回事。
她牙齒踫牙齒,「是,」她虛弱地回答︰「我殺了羅便臣。」
呵,怪不得。
電光石火間,他把整件事貫通。
翠仙嚅動嘴唇,四海把耳朵點近去。
「你們走了之後,入夜,他又來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搶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動,轟一聲,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血,血噴得一天一地,他嘴巴還能說話,他嘩嘩嘩叫——」翠仙的聲音漸漸淒厲。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護自己,你沒有其他辦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點頭,「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猶如掐死一只螞蟻。」
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羅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經力歇,「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斷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對面,守護著她。
四海時常听老人家說,過頭三尺有神明,他暗暗為何翠仙禱告。
她只比他大幾歲,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鄉間大宅高牆內的翠仙,內心溫柔地牽動。
既然不能再見那個翠仙,對這個翠仙好,也是一樣的。
這個時候,他舅舅提著燈,搖搖晃晃地進艙來,「噯,這只船上,什麼都有。」他白飯黑飯都吃飽了。
見到外甥在一角發呆,他倒有點擔心,「什麼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這個時候申吟一下,動了一動。
四海冷靜他說︰「她會好起來的。」
陳爾亨看了四海一眼,發覺外甥忽然成熟了,講話口氣像一個大人,他輕輕說「你都知道了。」
四海點點頭。
陳爾亨搔搔頭皮,「當時她六神無主,滿身血污,在賭場找到我,我有什麼辦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與這件案有關的人統統趕往金山,一了百了,我們上船時,英國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語。
餅一會兒他才問舅舅,「你本與此事無關,為何與她一起逃亡?」
陳爾亨這樣回答︰「人,有時候要捱捱義氣的。」
四海點頭,這是他舅舅至今還能混一口飯吃的原因。
再過幾日,不知恁地,天熱了起來。
日與夜,單布衫都穿不住,渾身淌汗,簡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節明明是十一月。
他極之訝異拉住老水手問長問短。
老水手答︰「快到獅子城了,船朝南駛,必定越來越熱。」
「呵,那麼說來,整個世界,一個冷一頭熱?」
「也不然,你等著瞧,船漸漸往南駛,到了極南之地,天又轉冷了。」
「嘎,這麼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麼叫做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氣。
老水手一轉身,打了一個突,低頭匆匆走開。
四海回過頭去,發覺翠仙站在他身後,她不知是什麼時候上來的。
她披著一件黑長衣,迎著風,空蕩蕩像只空架子,全然沒有重量,她顫巍巍他說︰「天氣好熱。」
四海一顆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興到極點,「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著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這次好,她沒有再咯出血來。
翠仙看著四海,「這些日子,都由你照顧我?」
四海只笑笑。
「那麼贓,你不怕?」她低聲問。
她那雙貓兒眼,恢復了三分神氣。
四海顧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點點頭,「我會報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翠仙凝視他,過一刻說︰「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
船在獅城泊岸。
驟然看到陸地,四海歡喜莫名,跟著老水手上岸觀光。
翠仙叮囑他,「你要小心,獅城也屬于英國人,不要鬧事,速去速回,替我買兩套新淨衣裳回來。
四海訝異到極點,「什麼,又是英國人?他們倒是會得霸佔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見一支米字旗,觸目驚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沒傳得那麼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聲笑,「你以為你乘風破浪,已經逃過大難,你听過電報沒有?重要消息即時立刻由這一頭傳到那一頭。」
四海失聲了,「已經發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經發明了。」
四海額角沁出汗來。
翠仙笑,「你放心,是禍躲不過,我們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後的日子,統統是揀回來的,去,高高興興的去玩。」
四海細想,事到如今,樂得豁達,跟著者水手落船。
這一逛要待黃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親戚,同樣是中國人,講的卻是潮州語,四海仍然听不懂,內心嘀咕,這件事可真要想想辦法解決,否則的話,要緊關頭,你嘰嘰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對四海極之友善,四海吃得飽飽,飯後有人捧上綠色凹凸果子,一剝開來,四海驚絕掩鼻,這麼臭!爛了。
誰知眾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蓮,榴蓮。」
留連。
四海靜下來,他最愛留連的地方,是包宅牆外,將來,如果有機會,他一定要把這些山海經告訴牆內的翠仙。
街上處處是大芭蕉樹,開出鮮紅與女敕黃的花來,香氣清新,看樣子,獅子城也絕對是個好地方。
「可惜有英國人。」四海喃喃道。
「他們無處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厲害。」
「是極度狡猾深沉的一種人。」
「他們的皇帝,很會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說︰「奇是奇在英國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個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楮,「噫,你怎麼知道?」
「我看過畫片。」
「普通人也見得到?」
「他們風俗不一樣,女皇帝書片掛在巡捕房,倒處叫人看。」
還有這種事,「神氣嗎?」
老水手回答︰「不過是個穿戴考究的外國女人,叫維多利亞,裙子一樣光著膀子,一頭一身金剛鑽,都是進貢的寶貝。」
四海的問題多得出奇,「他們是女兒國嗎?」
「去,去,替你姐姐買衣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