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觀光?」老水手問。
陳爾亨冷笑,「有什麼好看?人像猢猻,猢猻像人。」
四海不以為然。
船上還有黑人,皮膚黑得像墨一樣,四海開頭只當他們開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後來見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黃人都不同他們說話。
翠仙說︰「比支那人還要低一級。」講話的時候,沒把自己當中國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說話。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剛在躊躇如何歸還給它的主人,只見一個小小外國孩童瞞珊走近,大大的藍眼楮,金黃頭發,對著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還他,他的保姆出現了,一陣風似卷至,抱起小孩,捂著鼻子,把那只球一腳撥進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層去,當四海患豬瘟,要不,就是大麻瘋。
之後,翠仙就溫言對四海說︰「不要亂走。」
可是,那樣卑微的他們,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譏笑人家像猢猻。
四海不以為然。
翠仙拍打著扇子,「幾時好上岸?真膩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陳爾亨真會挖瘡疤。
翠仙不語。
他們二人共了這樣大的患難,卻一點不見真情、
再過兩日,四海總算明白廚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熱鬧,只見船長站在船頭念念有詞,隨即一個長條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說︰「沒想到阿根返不到家鄉。」
四海十分悵惆。
「他媽與老婆還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帶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楮。
餅半晌又說︰「離鄉別井,誰也不知道葬身何處。」
四海忽然之間害怕了,他又幾時才可以回家?
但隨即他的好奇又戰勝一切,他問︰「這麼大的船,怎麼會動,靠風吹帆過大海嗎?」
老水手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靠機器推動。」
「什麼樣的機器?」
「呵那要讀書才會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帶我去看看。」
「咄,那種要緊地方,閑人免進。」
四海心癢難搔,「機器又怎麼會動?」
「燒煤,一只大鍋里噴出水蒸氣,推著機器動。」
四海仍然想破頭無法明白。
「洋人的法寶多著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陸地來,陸地可以鑿開灌進海水,這樣大的船照樣渡過。」
四海縱然動容。
翠仙同他說︰「髒,上岸時當心飲食。」
四海緊記在心。
但他還是一個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圍上去觀看。
只听見笛子嗚哩嗚的吹,一只竹籮的蓋子緩緩被頂開,一條惡形惡狀頭作三角彩色斑斕的大蛇扭曲著身子鑽了出來,像是會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頭一前一後,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個究竟。
忽然之間,他耳邊听得一聲低喝︰「不要動,跟我走。」
這是誰?
他抬起頭,見是一個大漢,有點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國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著他進窄巷。
那大漢十分驚奇︰「小兄弟,你怎麼會在這里?」
四海亦愕然,這人是誰?語氣沒有惡意。
「香港的巡捕畫了你們三人的畫像懸紅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眼楮。忽然之間,他想起來了。
當然他見過這名大漢。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與舅舅離去,適逢他進來,陳爾亨與他踫撞一下,幸虧人家不予計較。
他怎麼也在這里?
呵,同在異鄉為異客。
大漢追問︰「那一男一女是你什麼人?你莫叫他們連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說︰「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漢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辯,「我認她作姐姐。」
大漢頷首,「你們只早走一步,英國人隨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問話。
四海囁嚅問︰「整個香港都知道了?」
大漢笑,「不見得,不過出來混的人肯定都曉得。」
「我們……的情況,是否凶險?」
大漢雙目炯炯有神,「外國人把我們當豬,豬殺了人,那還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來正法,否則的話,威信何在?」
類似理論,四海已听翠仙講過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問︰「我們可是豬?」
大漢仰起來,長嘯一聲,「當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羅四海。」
「我叫龐英杰。」
四海與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個朋友。
「小兄弟,你們打算到什麼地方落腳?」
四海據實答︰「我不知道。」
龐英杰微笑,那兩個大人沒告訴他。
「你呢,你又到什麼地方?」四海想起來,「我知道了,你去做鐵路。」
龐英杰點點頭。
「這鐵路是什麼,竟要那麼多人去建築,它是萬里長城嗎?」
龐英杰大笑,「慢慢說給你听,別擔心,我們還會見面。」
「龐英杰,你的家鄉在哪里?」
「我?我四海為家。」
四海笑,「你總有母親吧,你的媽媽在哪里?」
龐英杰怔住,過半刻才喝道︰「胡說什麼?快給我上船去躲起來。」
四海猶自問︰「英國人為何那麼厲害,船駛了那麼久,每塊地上都豎米子旗」
「那還用說,他們號稱旗不落之國。」
四海還是第一次听到這個名稱,呵地一聲。
「回去吧,別告訴人你見過我。」
「你乘哪只船?」
龐英杰不語。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龐英杰笑,這小子不笨。
「你對頭是誰?」
龐英杰忽然豪氣發作,刷一聲剝下上衣,指著胸口一排四個圓疤,「朝廷的洋槍隊!」
四海先是退後一步,隨即忍不住伸手去模那圓圓的疤這是鐵蓮子打的?」
龐英杰又穿回上衣,笑起來,露出像狼那樣的雪白尖齒。
「你犯了什麼事?」
「我得罪了一個老太婆。」
「有那麼凶的老太太?」
龐英杰嘆口氣,「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來——」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虧東洋人幫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干嗎生你氣?」
「我們嫌她迂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想廢掉她。」
四海頷首,「那就難怪羅,你要她死,當然她要你亡。」
龐英杰怔住,他從來沒用過這個角度去看過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當心呵。」
龐英杰又笑了,「你也是。」
這時,四海發覺他腰間配著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龐英杰點點頭,小子問題真多。
「大刀?」
龐英杰變色,連小孩子都認出來,看樣子這把跟隨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丟棄了。
「它是你的記號?」
他的眼楮看著遠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溫柔起來,「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點點頭,一溜煙似跑開。
「一船艙中只有陳爾亨一人在喝悶酒。
四海問︰「翠仙姐呢?」
「嘿!我怎麼會知道?」陳爾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頭等艙去了,我同你都得靠這個女人呢,你看她多有辦法,我同你說什麼來著?我早告訴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媽。」
陳爾亨不出聲,灌了幾口酒,牛頭不搭馬嘴地抱怨︰「廣東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媽小時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愛她?」
「听听這酒名,是否嚇壞人,玉冰燒、五加皮,不知是啥東西。」
「我還有一個大舅舅,他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