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湄。」
我嚇一跳,整個人彈起來。
「是我,對不起,是我。」
是無處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麼會跟了來?」
「看你有無用我制造的香水。」
對著他心中難免不生出一絲溫柔,他與我一樣瘋,專門在對方最意外的時候盯得他心慌意亂。
「我剛才沒有見到你。」
「為什麼不上我的車?」
「我有話同你講。」
「我知道,你要離開那個家。」
我點點頭。
「也是時候了,你沒有另外一個十年。」
虧我能夠用這種題材說笑︰「那洋人還在二○七號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著我說︰「永遠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沒有關系,我已找了地方住,我們可以文明地來往。」
他嘲弄地說︰「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趕走。」
「沒人會怪你,的確可怕,沒有什麼比一個不能獨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沒有轉過身來。
「像藤似地纏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頸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愛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後正顏說︰「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賭場老板娘?不,我並不擅長,我根本沒有機會找出我擅長什麼,讓我靜一會兒,尋找答案。」
他沒說什麼。
「你搬過我一次,讓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聲。
我推他一下,「喂。」
「對不起,」他真正的內疚,「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普通女人。」
「我確是普通女人。」
「不準你這麼說。」
同瑪琳安琪她們有什麼不同,連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他還沒有放開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問。
「我愛玩。」
玩得這樣盡心盡意,女人都以為這是追求。
太危險了。「你的游戲傷害人。」
「其實不,成年人應當知道一下場就有輸贏……不過別說它了,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過。「但是看到女人為你傾倒,很感滿足吧?」
「自然。」
我嘆息,所以才做得這麼好。
「今天真冷。」已經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氣冷暖。
「來,送你出市區。」
「我並不欲赴什麼地方。」
「帶你去探險。」
「還有什麼新鮮主意?」
「許多許多,足夠一生用,你永遠不會悶。」
又听到一生這兩個字,渾身戰栗。
滿以為又是小禮物,又是鮮花,又是娛樂場所,但不是,車子往山上駛去。
他有出來玩的本錢,即使是開車,也這麼熨帖,每個彎都知道該怎麼轉,太圓滑了,胸有成竹,每條路如此,每個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別在何處。
我用手撐著臉頰,微笑。
他好比電影院,專門招待女觀眾,戲只有一場,觀眾卻有無數。
而當初,我們還以為故事是為一人精心炮制,你說慘不慘。
車子在一幢華廈停下。
「上來。」他邀請。
我沒有下車的意思。
「來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兩件點心。我渴望見朋友,太長的時間沒有同人接觸。
他把我帶到頂層,掏出鎖匙來,打開大門。
「還不就是你的家。」
責怪還沒開始,已經發覺公寓內廂是空的。
我即時明白,不出聲。心中感慨滄桑,十年前國維就是這樣把我帶人陳宅,一所空的公寓,說屬于我,隨我布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躍歡笑,擁抱他,道盡靶激愛慕之詞,看不清這件事背後的陰影。
沒待他開口,便清晰地說︰「不。」
他一怔,一時不好說什麼,靠在露台長窗邊。
我要離開的牢寵比這里還大數倍,同樣是籠子,沒有理由日趨下流。
他們都想把我關在一個地方,然後一個星期來三兩次,甚或一次……不。
我不需要這樣的歸宿,但還能問他要什麼?他親口說過,他不懂得其他,而女人只想永恆的溫存下去。
我再度訕笑。
他微慢地說︰「這里只有你來過。」
「不是這個原因,你看,我如搬進來,不是開始,而是結束,我不要結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愛。」
他釋然,「太不易討好。」
「你明白?」
他點點頭。
他一直比國維明白。
「走吧。」
「沒有留戀?」
我搖搖頭。
問安琪或是瑪琳吧,她們不是過來人,她們會以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我說︰「公寓很漂亮,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你要的,我或可供給,但不是永遠。」
「我接受。」
「說時容易,」他微笑,「當心愛上我。」
我只擔心上癮,否則又怎麼會在他門口一等就是一整夜。
「讓我擔心好了。」我轉身去開門。
他沒有勉強我。
如今都沒有痴纏這回事了,你不肯自有人肯,誰也不願花時間苦苦哀求,而我感動他,是因為沒有知難而退。
他的手依偎我的臉,似有許多話說,他被自己弄胡涂了,開頭明明是好好的。
于是我又笑。
「你贏。」他說。
我搖頭,「打和。」
對他來說,已是罕事,他習慣壓倒性勝利。
「我不介意輸給你。」
我輕輕拉拉他的領帶。
他嘲笑地說︰「你說是誰愛上了誰?」
「來,我也帶你到一個地方。」
興致勃勃,把他帶到我的小鮑寓。
面積實在小,他總以為還有一扇門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一打開可以通向寬闊的廳房庭院,但沒有了,總共才那麼一點點大,他不服氣,一直找。
「家具呢,什麼時候搬來?」
「快了。」
「這里哪比得上我為你置的地方。」
「但這是我的家,死在這里也無人干涉。」
他搖搖頭,不予置評。
「你可以來看我,」想一想又說,「抑或你只對太太們有興趣。」
他變色,這句話說得太厲害。
說話一直這樣難,太輕沒有作用,略有誠意便得罪人。
他忽然變得非常軟弱、一句半句話都使他不快,他知道何故,我也知何故,都有點恍惚。
再進一步沒有意思,已經要送房子,再下去是給家用,又重復十年前舊故事。
我黯然,兩人都不出一聲。
他不再忌諱,把我送到門口。
我也在大門口按鈴,費事爬露台。
很想陳國維親眼看見,免得他老問,是誰,那人是誰。
那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稍微肯假我以辭色的人,即使只是游戲,也使我蘇醒活轉來。
陳國維沒有看見,他出去了。
趁他不在,繼續收拾工作,沒想到時機一到,會這麼決裂,過去十年幾乎每日都想出走,但沒有勇氣實踐,此刻卻做得不費吹灰之力。
一直要為陳國維留個顏面,現在不必了,三小姐對他有始有終已經足夠,何勞其他女子忠心耿耿。
我不過是陳宅里一件家具,擺了那麼久,在等于不在,誰也不會去注意它,索性自己生腳走開,好過被主人丟給收買佬,還要貼數十元搬運費。
所有行李濃縮在兩只大皮箱里,一切首飾都還給他,無牽無掛,自己穿著粗布褲躺在床上休息。
人真是奇怪,華麗鋪排起來,可以無窮無盡地伸展出去,但在不得意的時候,又不介意委曲求全。
搬離華廈,身軀活動範圍減少,心靈活動範圍卻大大增加,不得不作這樣的自我安慰,實在不能再留在這里,因為已失討好主人的本能。
小時候的愛嬌撒痴再也施展不來,陳國維最喜歡的質素已完全消失。
我心安理得地入睡,沒有再夢見母親。
朦朧間只希望以後也不要再見到她。
忽然之間,覺得脖子有一陣涼意,是誰,誰在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