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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23頁

作者︰亦舒

但最怕一生這麼長,你想想,世上有無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敗過日子。少不免要做些比較有意義的事,但一牽涉到意義這兩個字,即時會引起頭痛。

我們此刻在做假人,做真人不會這麼簡單。

渴望多些機會過這種生活,所以不要說一生,沒有一生,沒有什麼長到一生那麼長。

日子一久,便落得母親那般下場。

所以這可能是最後一舞,樂得趁勢落篷。

緊緊擁抱他,擁抱難能可貴的好時光,因為一離開他,便要回到現實世界。

真想可永永遠遠呢喃地舞下去,不覺疲倦,但是時間一定會不留情地過去。

風露漸重,天色緩緩轉明,只余月亮淡淡在天一角,不肯隱去。

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完了。

他用外套罩住我,不知按下哪個鈕,天花板漸漸合擾。

這時才發覺無線電中輕音樂早已停止,正在報道交通消息。

我揚起一條眉,沒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

他似看穿我心,說道︰「菜蔬價格也可以增加情調。」

呀,他當然知道,他是調情聖手,化腐朽為神奇,是他平生絕學,非同小可。

可是我的當務之急是自救,他諳此道否?

我們散步至花圃,他吩咐司機送我回去。

一直拎著鞋子,在車上要穿上它,腳已經腫起,無法穿過去。

索性自車窗把鞋子摔出去。

吩咐司機在小路上停車。

我步行到家,自露台爬進去。

陳國維躺在床上,冷冷地看著我,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一邊喝他的濃茶。

我聳聳肩,向他眨眨眼。

怎麼樣,不能打我吧?

柄維受不了這種刺激,咳得更劇烈了,如嘔心瀝血一般。

我不去理他,自顧自卸妝。

其實也無妝可卸,早已脂殘粉落,匆匆洗個臉,剝下衣裳,往被窩里鑽,國維僵住,他沒與我這般接近已有好幾年,沒料到我毫不介意。

打個阿欠,拉被過頭,當他透明,自顧自睡覺。

柄維不相信這是事實,用手推我︰「海湄,不要開玩笑,起來,有話同你說!」

我含糊地應他,太疲倦了,沒力氣敷衍。

柄維不罷休,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當我的頭淋下來,他真的火了。

我看一看濕淋淋的被褥,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開它。

柄維要我與他駁火,偏不。

終于出去了。

柄維曾視我為瑰寶,不眠不休地為我奔走,一有空便到女童院來陪伴我,甚至買了書本說故事為我解悶,無微不至。

他也得到報酬,年輕的女孩不知多麼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動物般守在門口等他來,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種奇異的感情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我嘆口氣,出去找房子。

門口踫見熟悉的車子,司機立刻下車開門。

我搖搖頭,最後一舞已經過去,要開始生活。

周博士幫了很大的忙,她與我一起選中一層小得可愛的公寓,叫我租,不要買。

在空房子內,她說︰「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來了,省卻多少麻煩。有些客人說,離婚官司進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勞民傷財,糾纏不清。」

真的,現在一點轇轕都沒有,誰來騷擾,即時報警。

站在空蕩蕩的新屋內,良久不想移動,適應新生活談何容易,不過總得硬著頭皮上。

第九章

一個下午就辦好正經事,與周博士去吃茶。

她說我幸運,因為經濟上還過得去。

我卻心不在焉。

「還似在戀愛。」她取笑我。

「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盡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東西,還在你手袋中?」

「噓,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語,有點不悅,自然,她認為同我親呢得可以問這種問題,當然預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覺得不是味道。

她顧左右,「今日會不會有人替我們結帳?」

我答︰「沒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帳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會子神,「他?我終于弄清楚,歡愉沒有永恆。」

周博士很高興,「我有無功勞?」

「自然,你一直是正確的,逢場作樂的樂趣,就在于逢場作興。」

她拍我的手。

我緊緊握著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東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丟掉的雜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佣幫我,衣服只要問一聲「留不留」便決定命運,原來我是個大刀闊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搖頭不要。

柄維回來,坐在安樂椅子上吸煙觀賞我們撲來撲去,表情陰沉,吸煙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我意圖與他溝通,「今天炖了鴿子湯給你,還不去喝。」

他不響,一口口噴著濃煙。

我又說︰「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請出去。」

示意女佣暫停,她乖巧地避開。

我問陳國維︰「不是有話要說?」

他放下香煙,「真的要走?」

「我以為你是贊成的。」

「哼。」

「讓我們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體離了這里,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過早。」

我有寒意,「國維,是你先離棄我。」

「我有說過嗎?」

「你是明理的知識分子,你——」

他打斷我,「所以到這種地步還同你有說有笑。」

「我留在這里還有什麼用,你說,你需要我嗎?」

「你也替我留點面子。」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苞著自口袋模出一件東西,兜頭兜腦摔過來。

我側身造過,它落在床上。

這是什麼?

打開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里面載著香水,撥開瓶蓋一嗅,香味獨一無二,不知是什麼牌子。

「還說沒有男人,」國維怒道,「簡直猖狂得目中無人,你毫無廉恥!」

是他送來的,他一向如此。

柄維說得對,他放肆得已成習慣。

瓶子邊附有字條,我還來不及讀,國維已經背出來︰「為你而創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臉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柄維用盡歹毒的字句指著我辱罵。許多話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語,只有街市中女流才會這樣罵人,但陳國維體內荷爾蒙失調已久,各類補品並無幫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憤怒的是我毫無反應。

他癲狂般撲過來奪過瓶子,用一張椅子將它打得粉碎。

我隨得他。

不過是一瓶香水,不過是另一個游戲。

即使沒有這一切,也得離開陳國維。

真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為了避免更進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為你走得了?」他喘著氣。

我看著他。

「我記得這種目光,你看著你父親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經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陳國維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這幾天內就得另覓居所。

至要緊有自己的窩,關上門自成一國,不必躲藏。

自陳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陳更怪,隨時把我的房間租給外國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軟腳蟹也終歸要站起來。

我悲哀地說︰「國維,你真的願意相信我們分手是為著第三者的緣故?」

他額頭脖子上都現了青筋,握緊拳頭預備出擊的樣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響下變得這樣殘暴,不由我不相信這是我的錯。

他沒有听見我說什麼,他拒絕用耳,他喃喃地說︰「一點兒都沒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開了門走。

我們二人已無法共處一室。

我沒有用車,發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氣,渾身大汗,靠在欄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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