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地方專為我這樣的人而設,單靠我一人也還不夠維持周博士的生計,到底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著覺、不開心的人?
房內播放音樂,樂聲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實在滑稽,世上有那麼多大事不住發生,此刻所想的,不過是擁抱與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轎車還要悶到來做心理治療,啊,可真活得不耐煩了。
周博士進來,給我一杯飲料。
「這是什麼?」
「你希望是什麼?」她反問。
「孟婆湯。」
「不,這只是一杯牛肉茶,對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該怎麼辦?」
「我怎麼能教你,你自己想怎麼樣?」
「找到他,問他為什麼。」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會怎麼做?」
「他想要再見你,自然會找上來。海湄,你沒弄清楚游戲的規則,就下場玩,蒙受損失,與人無尤。」
「游戲,只是游戲?」我慘白地問。
「黑色的游戲,你以為他會同你一輩子?」
「我有什麼不好?」
她凝視我,「或者美麗的女人有資格比常人貪一點,但是海湄,當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會自紐約回來。」
「他到紐約去了,哎?」
我顫聲說︰「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歐洲去,每一個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獨自到大街去兜個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說。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讓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來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轉頭大聲說︰「你救不了我,你眼睜睜看著我死,沒有人救我,從來沒有。」
她的聲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辦公室的門,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來。
周博士追出來,我見她一臉焦急關懷,忍不住撲進她懷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眼光。
「對不起,博士,對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極了。」
我獨自開車回去。
腳踢到門口,那盞長明燈黃色的光暈落在我頭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觀眾,我如一顆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會愛上那種感覺,而希望得到更多。
包多。
才接近大門,已經听到人聲沸騰。
有人在屋內開舞會。
門是虛掩的,一推開,暖氣沖出來。
一點兒都不錯,客廳擠滿人,都是時髦的、瘋狂的、美麗的,正在摟抱、笑、喝酒,陳國維把家變成小型跳舞廳。
他人在哪里,我也懶得理,但求鑽進自己房間去。
推開房門,只見床上堆滿女客的皮裘及外套,並無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陳國維是要趕我走。
照他的性格,斷不會讓我自由地來,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那樣做。
我必須走。
我看進鏡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楮通紅,臉色極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麼做,希望舉步走進鏡子里,通向極樂世界,永遠不再出來。
正在這樣想,忽然看到鏡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豎,尖叫起來。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鏡中不是鬼。
是陳國維。
他醉得很厲害。
搖搖晃晃,用一只手指指著我,因無法瞄準我的鼻子,終于頹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從來就沒有怕過他。
我說︰「要我走,不必裝神弄鬼,只是別忘記,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給我那一半,馬上走。」
這是我所應得的,作為他的女伴十年,才獲得零星酬勞,他不至于為難我。
柄維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沒听見,還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樣的大衣上,順手扯過一條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剛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麼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發出聲音,「我是否老了?」
太詼諧了。
一時間我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仰面笑起來,但隨即發覺笑聲比哭聲還要難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別處都有客人,無處可去。
夜深,氣溫低,又沒開暖氣,覺得冷,揀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陳國維說︰「不要離開我。」
我一怔。
接著他說︰「桂如,不要離開我。」
別如是鄧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應當使旁人感動,但是太遲了,她已年邁病逝,他也開始衰老萎瑣,現在給人的感覺只是可笑。我轉身。
「海湄!」
我開始發覺陳國維根本沒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來找你,」我說,「與你把帳算清楚,記住,明日上午,你可別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時候,他們管那種女人叫馬路天使。
我也是,開著車在路上到處蕩。
霧漸漸濃,停車在山頂看夜景。
一直喜歡這山頭下的燈光燦爛,十多歲時國維帶我上來過好幾次,每次都以為他會吻我,但沒有。
真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我把頭擱在駕駛盤上,這里沒有人看見,恐怕可以偷偷流一會兒眼淚。
有人輕輕彈我的車窗,這是誰,我抬起頭。
是位年輕的警察,張望後座,張望我。
示意我搖下車窗。
「你一個人?」他問。
我點點頭。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離開,我屬于黑夜,只有它才會安撫我,小心翼翼護住我傷口。
警察先生欲語還休,終于說︰「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關心人,因為他還年輕,我牽動嘴角。
寒氣越來越甚,我發動引擎,駛車落山。
這次把車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當有別的車子經過,車頭燈射過來,一億一萬粒水珠就閃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樣。
他的車要是出來,一定看得見我,再善忘也會記得我的車吧,他是下過功夫來的。
兩個小時後,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駕轉彎進酒店,車中只有一個人。
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又過了很久,他自酒店出來,我隔著車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發覺他不是他。
來人是酒店經理。
「早。」他說。
第七章
天還沒有亮,抑或已經亮了。
我推開小小車門,看到天邊的月亮淡淡的正準備隱去。
「朱先生仍沒回來。」酒店經理說。
我沒有出聲。
「我知道很難,但是陳太太,你還是回去的好。」
他們都關心我,這個世界不是沒有好人的。
「我不能對老板有什麼置評,否則飯碗堪虞,陳太太,你是聰明人,你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噗,天破曉了。
「看你在這里等真是難受。」他長長嘆口氣。
我把車門關上。
天亮了,我要回去,否則便會化為灰燼。
家里聚會已散,一千平方米的地方似戰場,女佣正在收拾。
我回房間,床已空下來。
佣人前來收拾殘花。
「不,」我說,「讓它擱在那里。」
每間房間找國維。
他在書房,大字般躺地上,胸前一灘紫紅色跡子,不知是什麼汁液,看上去像血。
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時正起來,溫習筆記,準備上庭。多少人說他是最好的,詭計多端,但不失大體。
我也希望可以對他說,國維,你還沒有老,國維,差得遠呢。
但我也已經失去柔情蜜意。
這種情形見怪不怪,叫他也不會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懶腰,用熱水敷臉,吸煙,咳嗽。
我說︰「把房子賣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