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三小姐有留給你的。」
「起碼還要等一個月才有現款到我手中。」
「那麼大家等。」
他沉默。
「在這之前,未得我同意,請勿在屋內請客。」
他苦笑,「對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歲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別轉臉。
竟一點影子也沒有,我比他更絕。
「海湄,自此情況會有好轉,我答應你——」
「街上有許許多多年輕的女孩,國維,記得嗎,我們也相遇在街上。」
「誰說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師辯護,輾轉介紹,甫到你寫字樓門口,已踫到你。」
他低頭猛力吸煙,「你還記得。」
「當然。永遠記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沒有機會。」
「還在為我辯護?」
「我總是關懷你的。」
「算了,國維。」
「你成年之後,要求越來越復雜,我無法再滿足你。」
忽然之間,他坦白起來,因為要分手,無所懼。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飾,中午的問候電話,都能使你雀躍,後來你的眼神處處提醒我,像是在說,還有呢?海湄,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結果你終于要離開我。」
他嘆息一聲,我麻木地坐著。
「他是誰?」國維問。
早三日我都會喜孜孜和盤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視我。
但今日一切已變。
我答︰「沒有人。」
柄維說︰「也許,也許離開了我,你會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學,我替你補習——」
我訝異地看著國維,他始終不肯讓我長大,他不是沒有愛過我,到此刻他還留戀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讓我長大。
他不懂得如何愛一個成熟的女人。
我凝視他。
他有點興奮︰「我終于說服你繼母撤消控訴,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說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親手把我釘死。陳國維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繼母受創,我也受創。她的傷會得好,我的傷不會痊愈。
柄維越說越得意,「海湄,當年你是那麼漂亮,一頭天然鬈發,象牙般膚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絕無夸張。我馬上站在你那邊。你,白雪,她惡後。」
「國維,不要再說了。」
「不,海湄,從頭到尾,你沒同我說清楚,整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證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個字。」
我不出聲。
「十年了,還不肯對我說?」
「沒有什麼好說的,事情很簡單。」
「事情並不簡單。」
「超過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來。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這十年來,你不肯把真相告訴我,我們之間的關系破敗,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國維,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覽?」
他拉住我,「後來你對我疏遠,故意在晚上活動,也是為這個結。」
我提高聲音,「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是你的慣技。」
「把你的版本說出來。」
「讓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醫生都沒用。」
我甩開他的手。
「也許只有完全擺月兌這件事,你才可以獲得新生,我也是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離開我。」
「不!不是這樣的,是因為你不再愛我,陳國維,不要再推倭。」
「海湄,沒有這麼簡單,你知道沒有這麼簡單,歸根結底,是什麼引致我不再愛你?」
我哈哈大笑,「那還用說,當然是我的錯,國維,賢的是你,錯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討論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觸現實。」
「讓我去吧,反正已經太遲了,讓我去吧。」
柄維看著我,「這次我必不放過你,你一定要說出來。」
他沒有適可而止。
我呆著面孔。
那時父親也是這樣,要逼我開口說話,他把我拖到書房去,指著我,問我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誰,說呀,說呀。」
幾次三番,我對牢鏡子研究,並不覺得雙眼有什麼不對,既然生父不悅,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罵,「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變得似一個老婦,嗜蘇怨懟,責罵我已成為他每日之消遣,無此不歡。
通常繼母都站在一角,雙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關己,但實際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鐘。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說,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歲開始,就想離家出走。
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長大,自學校出來賺錢,走得有多麼遠就多麼遠。
十二歲開始就想離開這個可怕的家。
也夢見過母親來接我,夢總歸是夢,漸漸夢境變為母親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還有誰。
繼母對親戚說︰「我怎麼勸呢,哎呀,他那個脾氣,你們都是知道的,不過也真虧得他女兒忍他,不簡單。女孩子不要緊,長大嫁出去也就沒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輩子。」
然後詳細地、繪形繪色地把父親對女兒的痛罵體罰告訴親戚。
他們漸漸都不上我們家了。
從頭到尾,繼母的小手指尾都沒踫過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並不。
像父親一樣,我們只恨一個人。她身上背著這許多詛咒,終于滿足我們的願望,撒手西去。
我對國維說︰「改天吧,改天我告訴你。」口氣如對周博士一樣。
「海湄,你無可救藥。」
「你到現時才知道,我以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氣仍沒有變,誓不低頭,哎?」
是,道氣一泄,便一敗涂地。
「我們今早說的話,已比過去三年為多,」我說,「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會給你。」
「你一日不釋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國維認真地說。
我大笑起來。
「你不出去?」他問。
去哪里?天長地久,誰陪我?
我也問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頭皮,「我也無處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錢了,我不會虧待你。」
「我不要那個。」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說中純潔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給你的,也不過是錢。」
他無法給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頭看到年輕人手持鮮紅玫瑰花匆匆趕路,會得駐足呆視,感動得雙目潤濕。這花不見得是送給他老母的吧,當然是去奉獻給一個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見花如見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諸行動,震蕩感難以形容。
多麼可憐與幼稚。
經過這麼多,情操還如小女孩,還是一點兒經驗也沒有。
柄維問︰「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體貼,這里總還容得下兩個人。」
我躺在沙發上。
繼母也該四十多五十歲了,許多這樣年齡的女性光鮮活潑,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許久許久沒有見她,這個人只剩下一個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認,只有在黑夜,她會復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為一條一條黑色鐵線。
不能想象數日之前豐碩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會變為這個模樣。
「太太,有人送花來。」
「什麼?」
「有人送花來。」
張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進來,就曉得不是由同一個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與丁香,形與色以及氣勢都相差太遠,一看就知道是陳國維用來敷衍塞責的——你要?無聊歸無聊,省得你吵,給你,拿去。
這是嗟來之食。
做錯了,陳國維完全做錯,他根本連花店這個電話都毋須打去。
「太太,露台兩盆花也已經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