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二○七號房那些衣服呢,房間是幾時租出去的?」
「今晨,那位美國人剛下飛機,累極而睡,他很明顯沒有上鎖,給你闖進去。」
「但那是我的房間。」
「你的房間?你並沒有訂房,我們沒有記錄,你怎麼證明二○七是你的房間?」
我呆著臉︰「他說的。」
「他說的?誰是他?」
這一句話提醒了我。
沒有,他什麼都沒說過,他根本沒有開過口,又怎麼能把房間給我?
一切都是幻覺,想當然,自說自話。
不,不是一廂情願,不可能,由他主動,絕對是雙方面的感情。
我已弄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聞得耳畔嗡嗡聲。
這個時候,周博士趕到。
她帶著一個朋友,由他取出證明文件,同酒店經理說了幾句話,把我帶走。
在車上,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緊閉著雙眼。
周博士問我︰「送你回家?」
「家,什麼家,哪個家?」
如果是,我已無家可歸。
我听見自己虛弱的聲音說︰「我回不去了。」
「胡說。」
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
一路上她把我的頭按在她肩膀上,輕輕拍打我手背。
我向她斷斷續續地申訴︰「他失蹤了……為什麼要這樣做?剛開始,一直抗拒他,是他追上來,是他……」
「不要急,慢慢同我說,有的是時間。」
「不,我要找到他,越快越好,我要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前後才一日一夜,事情來個天翻地覆,接受不了。
「家到了。」
「我不要回去!」
「你需要休息,醫生快來了。」
「誰叫醫生?」
「我,海湄,你相信我,對不對?」周博士哄著我。
我忽然醒過來,「我不是弱者,不需要醫生,過一會兒就沒事。」
我掙扎著去按鈴。
「海湄——」
「你們請回吧,謝謝你,周博士,謝謝你。」她與朋友交換一個眼色,無奈地在門口向我道別。
我踉蹌地回到屋內,一照面踫到國維。
他意外之極,但沒有忘記諷刺我,「咦噫!這是誰?怎麼回來了,回心轉意了嗎?」
我沒有去理他。
回到房間,案頭上的白色鮮花已全部變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爛的花根發出怪味。
這是最後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顫抖,這難道是最後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著頭,根本不知何去何從,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柄維進來問︰「你決定不走?那對不起,我可要出去,約好幾位年輕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們久候。」
我瞪著他。只見他已經打扮好,新燙的頭發攤在微禿的額角上猶如開了一朵花,佩斯李領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恆的墨鏡,這個滑稽的人已約了更年輕的女孩子,是的,我怎麼可以忘記他一直喜歡極之年輕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黃毛丫頭,才不會對他表示懷疑,才會使他的信心恢復。
他朝我擺擺手,「再見。」他以勝利者的姿態離去。
他以為我在外頭兜個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沒有地方可去,沒有出路,所以回頭,于是他能夠變本加厲侮辱我——反正已經撕破了臉。
我鎮靜下來。
事情壞得不能再壞,路已走到絕處,反而無礙了。外頭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鐵灰色,與我一顆心一般調子。
我大笑起來,一直仰著臉笑,直至脖子酸軟,佣人們吃驚,全部躲起來。
瘋了嗎,真瘋倒也好,然而沒有,還得親自把全屋所有的簾子都拉攏。
同我一樣,陽光只透進來一個下午,恐怕還是我們的幻覺。
我會再見他,我會找到他,一定。
謠言說,母親病逝在精神病院,臨終之前,她已經很胡涂,抱著一只枕頭,頻頻叫「海湄,海湄」,但父親沒有告訴我,我是听別人說的,最後,也沒有讓我去見母親。
她死的時候,是一個人。
案親決意要她償還一切,每一個仙,連本帶利。
在復仇的過程中,他毀了自己,毀了女兒,也毀了後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遺傳各一半。
第一個要找的人,是瑪琳,很明顯,她認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訴我,她見過朱二。
電話接通,听到我的聲音無限訝異。
我的嗓子干枯,強笑問︰「還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無處可去。」
瑪琳並沒有像往日那般反應熱烈,僵住在另一頭。
「怎麼,我的玩笑過火?」
「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瑪琳不打算與我傾談。
「有什麼不對,我得罪了你?」
「對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說吧。」她掛上電話。
我愕然。
每個人都把背脊對著我。
再找安琪。
「瑪琳怎麼了?」
「你不知道?對了,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麼地方?」安琪連珠炮似,使我放下心來。
「我到歐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們打招呼就失蹤。」
「依你說,還得做廣告?」裝得這般輕松,好佩服自己,「瑪琳不妙是不是?」
「已經妥協了。」
「怎麼一回事?」
「短暫羅曼史,被老趙發現,要同她分手,並且不準她見孩子,老趙本人異性朋友一籮筐一籮筐,但他不原諒瑪琳。結果給她一筆錢,叫她走。」
「什麼!」
「瑪琳下個月去美國西部。」
「獨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誰?」
「無人知曉。」
「幾時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沒注意到,你有無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她眼角春風,特別留意儀容。」
「瑪琳以後見不到孩子?」
「離了婚可以探訪孩子。」
我說︰「那不算太壞。」
「如今法律公平。對,你呢,你怎麼了,我們這四人都快散檔,要不要出來?」
我喃喃說︰「安琪,瑪琳為何要找男朋友,那麼會賺錢的丈夫,有兒有女,還有她自己一檔生意。」
安琪笑了,聲音如梟,「寂寞,海湄,你難道不覺得寂寞?實在不怕對你老實說,如果有人來追我,怕我也會把持不住。」
我不再說什麼。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細是幾時,上一次你們把臂談心又是幾時,他有沒有再次贊你的皮膚,他有沒有關心你的哀與樂,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數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運動衣?」
我閉上眼楮,豆大的眼淚不禁滾下來,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還要我說什麼?莉莉走了,現在瑪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輪到我,還是希望輪到我。」
她嗚咽起來。
「瑪琳不肯與我說話。」
「不會,她什麼都告訴我。」安琪說,「她一直同你更親密。」
這里邊有誤會,正當我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疏遠我。
我緩緩說︰「你們至少還可以回娘家。」
「振作點,海湄,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到底陳國維比你大二十歲。」她在那頭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約我。」
我緩緩放下話筒。
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周博士總在等我的,當然,只要願意付出診金,心理醫生還是不難找到,但她與我之間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辦公室。
博士看見我有絲高興,「沒事了?」
我不出聲,垂著頭靠在牆角。
「能出來就算好了一半,」她說,「去,去躺一會兒。」
即使單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勞,她另有一間小小的珍室,沒有窗戶,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時收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