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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15頁

作者︰亦舒

不知要逃避到幾時。

我抬起頭,看見吊燈上積了厚厚的灰,佣人從來沒想到要去抹一抹,因為主人家不在乎,她們何必操心。晚上亮燈,只以為幽黯別有情調。

另一角更不像話,牆搬過了,牆紙打補釘,用幾幅翻版畫遮住。

我駭笑,這就是我的家?住了十年,都沒發覺它原來是這個樣子。

陽光真能把一切照得千瘡百孔。

我坐著的軟椅,墊子亦已發霉,忽然覺得它觸手潮濕,立刻扔到一角去。

不能再忍受了。

緣分已盡。

第六章

我的面孔,不知我的臉在陽光逼視下是什麼光景!匆匆回到睡房,大力扯開窗前一切阻隔,對牢大鏡子細看。

皮膚已經松弛了。

緩緩撫模之下,覺得它還算得光滑細潔,但已沒有太多彈力,本來不應如此,還沒有老,還不甘心,但長年夜間出動,酒灌得太多,心思訪惶,都有影響,還可以有救,一定有救。

一轉頭,看到身後那瓶白色的花。

它已殘謝,花瓣枯干,沾上棕色霉點。越是美麗,越不經擺。

不過不要緊,毋需感觸,他會派人送來新花,使之永生。

走的時候,根本不需要帶走什麼,不欠國維什麼。

等他回來,即時要把握機會,同他說清楚。

柄維進屋,看到夕陽普照,發呆。

「海湄,海湄。」他大叫。

對他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名字,從來不是一個人。

沒有人發覺我的血肉,直到今日。

「我有話同你說。」

我望向他。

近看實在是不行了。像一些中年艷婦。國維也喜日夜都戴大墨鏡,企圖遮一遮魚尾紋與雀斑,更加會雙眼無神。額頭布著橫紋,牙齒尤其壞,煙吸得太多,焦油積聚牙縫,所以他不愛笑。

認識他嗎?十年共處一室的人。

我開口︰「我先說。」

「你有什麼話要說?」

柄維不信洋女圭女圭也有發表意見的需要。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屋里忽然靜下來。

一圈陽光射在我腳下,隨灰塵打轉,我有點暈眩。終于說出口了,原來並不是太難,不過是一句話。

內心很平靜很麻木,不是要等國維批準,只是知會他。

餅很久很久,他問︰「永遠離開?」

我點點頭。

他發火,大聲說︰「我問你是否永遠離開?」

「你看見我點頭。」我不會同他吵。

「到什麼地方去?」

「總有地方。」

「跟誰?」

「沒有人。」我挺挺腰,倔強而鎮靜。

「好,好!」

再過半晌,他還在說︰「好,好。」

我的事已經完了,轉頭走開。

他擋在我面前,「就是這樣?」

「我恐怕是。」

「你同你母親一模一樣!」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回答,他要侮辱我,激怒我,與我大吵。

我不打算回敬。

幸虧我沒有孩子,她不必循我的老路,受我之痛,受我之苦。

當然,也與我身受之狂歡狂喜無緣。生命是公道的,可惜無常。

「十年了,」國維還要說下去,「十年了。」

他渾身戰顫,一雙手尤其如此,右手食指指著我,我注意到他手指早為香煙燻黃,連指甲都是咖啡色的。

他的反應強烈,超過我想象。

「正想同你說,我們可以結婚。」

不必,不不不,我不要同你生活。

「到這個時候才放棄,是不是太笨?」

「國維,我累了。」

「海湄!」

我退後一步,抓緊手袋,急急奔出取車。

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

駛車到酒店。

走至套房門前,已有感覺,花在等我,音樂在等我,他也在等我。

我推開房門。

小客廳內沒有花。

發生什麼事?這里每天都有花,不論我在或否,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幾上,作為對我的尊敬。

難道剛巧是替換時間?

近露台的牆角有一只行李箱子。

這表示有人住在這里,誰?

是他。

他搬過來了。

我搖搖頭,我一定要同他說,不能這樣心急,我還未準備好,恐怕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同人共住,我需要靜下來重新思考,重新開始

自幼與父母住,後來走人國維為我準備的金屋,十年後終于走出來,不想貿貿然重蹈覆轍。

入睡房,看到他躺在床上,枕頭壓著面孔。

怎麼在這種尷尬時分睡覺?

我輕輕拉開枕頭,驚動了他,他張開眼楮,嚇得跳起來,我一看到他面孔,也跳起來。

誰?這是誰!

金頭發,藍眼楮,這根本不是朱二,這洋人怎麼會睡在這張床上?

難道模錯房間?

那洋人見到是一個唐人女子站在他床頭,警惕之心去掉大半,對我笑起來,「好好好,原來是蘇茜,好嗎,蘇茜?」

我呆呆看著他,弄錯了,這酒店一定還有一間類似的房間,我心急模錯地方。

我轉身便選,他自床上跳起來追我,赤果果,並沒有穿衣服。

我倒不是怕他,酒店是朱二的,每一個侍役都認得我。

我伸手按鈴叫人。

洋人取餅毛巾圍上,「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叫。

侍役聞聲進房來,誠惶誠恐。

洋人指著我問︰「這位小姐闖進來要與我同床共枕呢,請問她是誰?」

我也急急問侍役︰「這外國人怎麼在我房內?朱先生呢,把他請來。」

侍役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一臉蔑視。

我覺得不對勁,「朱先生呢?」

平常他們只要一見我,便會主動去請朱先生。

「小姐,」侍役怒目相視,「請你跟我來!」

那洋人說︰「我不介意,這麼標致的小姐,不常遇見。」他攤開兩條手臂,聳聳肩。

我厲聲問︰「朱先生在什麼地方?」

「朱先生在紐約。」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我真正呆住。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跑到紐約去,況且一聲交代都沒有。

怎麼忽然之間,不過是數十小時之隔,這酒店里的熟面孔都不見了。

「我是大堂經理,小姐,請你跟我來。」這個人的聲音是冰冷的,「你亂闖私人地方,妨礙我們客人,我們可以召警將你拘捕。」

我整個人都亂了,昏昏沉沉跟經理離開套房。

到門口,忍不住轉頭望,一點都不錯,白鋼字擦得掙亮︰二○七。

這正是我那間套房。

朱二為我預備的地方,櫥里掛滿我的衣服,說好永永遠遠屬于我……

我擰自己的面孔,這不是一個惡夢吧,怎麼一切都變了,這像是聊齋故事,書生白天回頭再來探熟悉的園子,只見荒蕪的墳地,不不不,我要弄清楚。

那年輕的經理讓我坐下,給我一小杯酒。

我茫然說︰「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

這是我第二次被誤會。

年輕人並沒有反應過激,「小姐,」他客氣地說︰「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來,但你是怎麼闖到二○七號房去的?那外國人不認得你,你這樣做,對自己也很危險。」

我用手掩住臉,「可否讓我借用電話?」

「自然,請便。」

我還記得周博士的號碼,線路接通,只簡單地說︰「我在豪華酒店,出了點事,請來接我。」

周博士像是听出事態嚴重,答應馬上出門。

我疲倦地問︰「這確是豪華酒店,是不是?」

經理答︰「是。」

「有沒有一個叫朱二的人?」

「有,」他聳聳肩,「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們的老板。」

「但是他人現在紐約?」

「是,昨天飛走的。」

「你不認識我?」

「不,小姐,我不認識你。」

「你現在打算怎麼樣?」

「沒有怎樣,小姐,等你休息夠,你可以自由離開。」

「你不打算拘捕我?」

「小姐,看得出你精神極受困擾,你還是等朋友來接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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