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只狐狸精作祟,她即時會自病床上躍下,恢復青春活力。
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她也不會知道,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
半夜,電話鈴響了。
佣人都假裝沒听見,但鈴聲持續著。
這必然是朱二,他要開始說話了,我緊張起來。
「海湄。」
是國維。
「海湄,她死了。」
我打個寒顫。
柄維的聲音哽咽沙啞,在這一剎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
柄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她風姿猶存,他寂寞孤苦,兩人不顧一切,正式結婚……
柄維在電話中飲泣。
在這種要緊關頭,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沉默著。
「她……沒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傷心是應該的,我不能叫他不傷心。
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
「海湄,她把一切給了我。」
我沒听懂,以為他說三小姐一直對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產業,現在全歸我所有。」
這麼慷慨!
「我真的很難過,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
我也很感動,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們之間……前生一定有什麼瓜葛吧?」
我終于說︰「回來再講吧。」
又隔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
太陽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見我出來,還是慌忙地放下簾子。
我不知道國維幾時回來,但道義上應當在家等他。
有點黯然,各行各路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到仍然關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總還關注對方,在一起生活久了,無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跡,我也是,還沒有人發明那樣的橡皮膠。
然而我已不再愛他。他令我失望。
廚子知他要回來,已炖下補品。廚房永遠有只煤氣爐子開著,三朵青蓮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湯,就是炖藥,發散著奇異的香味。不要掀開來看,嚇死人,有時候是蟲,有時候是獸龜,有時候是一堆烏龜殼,有時候是什麼東西的尾巴。
在我們家做廚子,也不是簡單的事,男主人或許會煉起丹來,他們得權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間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東方的縮影,牆壁都照著陰陽五行而建,窗台上掛著寶劍,房門上貼靈符,書架上擱著羅盤……我也是幫凶,不準拉開窗簾,怕聲音,滿屋鋪著厚地毯,氣氛更陰險。
或許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
母親有小額財產留給我,用以防身足夠。
或許我真要離開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氣。
譬如說,打開所有的窗戶。
我敢嗎?那麼神聖不可侵犯永遠關閉的窗戶。
又過了足足一日,國維才回來。
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滿以為有很多事會發生。瑪琳,至少瑪琳應當來找我,問我那日馬路上,身邊的男士是什麼人。
但她消失了,音訊全無,要不震驚過度,不知如何開口,要不就認為現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離得越遠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沒有再出現。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麼。
朱二是個功心計的人,在我沒料到他會出現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給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來。
心理上,他已反客為主,現在變得我被動了。
男女之間,愛管愛,欲管欲,始終如打仗。
我牽牽嘴角,已經中了他的計,不得不步步為營。
柄維在深夜到達。
月黑風高,我們家燈火通明,我穿戴整齊地迎出去。
他勞累到極點,眼袋浮腫,頭發花白,西裝上全是皺褶,人仿佛比衣服還憔悴。
他順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發倒下。
佣人立刻遞上香煙毛巾。
柄維的排場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壯年人,我靜靜看著他,不是不認識他,但也絕不能聯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
他擦完臉,打個呵欠,取餅炖盅,喝兩口湯,咳嗽數聲,點起香煙,深深用力吸,煙尖端發出暗紅的火星,他滿意了,精神恢復了,吁出一口氣。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發話,他說︰「她留給我那麼多,多得以後都不用再工作。」
我沒有置評。
不做事做什麼,像我這樣,白天蝸在窩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徹底失望。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穿戴整齊。
「要出去?」他問。
我搖搖頭。
「那麼好,一起吃飯吧。」
對于這個邀請,並不覺得興奮。
不知有多久沒同國維一起吃飯,只覺得尷尬。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濫,心中一定在懷念往事。
對他來說,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連帶也眷顧了我。
我不想與國維吃飯,他一頓飯總有兩個小時可吃,一邊吸香煙,一邊喝濃茶,他所喜歡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願自己吃蕃茄雞蛋三文治。
多年來做著不願意做的事,難免神色怠倦。
飯桌上國維絮絮說著他與鄧家的轇轕︰「她那幾個甥佷簡直當場拉下臉來,立即就生氣。當年祖父分產業,他們還小,沒有份,父母又身體強壯,好不容易得到個機會,誰知……」
這些話,根本不應在吃飯台子上講。
他不自覺地笑了,不一定是因為錢,而是那個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負她,還死心塌地。
這比服一劑補品還好。
我暗暗嘆口氣。前夜听到他的電話,還以為當年的陳國維回來了。
沒有。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說聲「早點休息。」
他一愕,「我還沒有說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說吧。」
「是關于我同你的事。」
我轉身,國維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沒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寬宏大量益發顯得國維小家敗氣,一生人都靠她成全,連她死了還控制他。
「海湄。」國維叫住我。
我沒有應他,站起來回自己房間。
推開睡房的門,黑沉沉的,一陣花香猛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沖口而出︰「朱二!」
沒有可能,他怎麼會在這里。
但感覺上我已經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著我。
我站在房間中央,沒有開燈,動也不敢動,像是一揚手便會踫到朱二身子似的。
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厲害了。
我閉上雙目,降服在花香中。
餅了很久,燈亮起來,是國維,詫異地問︰「什麼花,這麼香。」
我睜開眼楮。
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見的更大更多更白,這樣的花,只有傳說中巴格爹花園才有。
我摘下一朵梔子,別在鬢邊。
只听得國維說︰「你總還是喜歡弄這些花呀蟲呀的。」
我不出聲,渴望他出去,熄掉燈。
柄維打開長窗,引人新鮮空氣,花香更加濃郁。
我走到窗前抬頭一望,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柄維存心要與我聊天,沒想到他興致好到這樣。
「下個月就二十七足歲了。」國維說。
我還不知道他在說誰,唯唯諾諾。
「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慶祝?」他問。
是在說我。
「啊,沒有。」我如夢初醒。
這瓶花是幾時送來的?
一整天我都沒有出去過。
這只龐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這麼說來,他是連瓶帶花一並差人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