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激進了,我沒有準備好。
慌張地退後一步。
周博士問︰「看到什麼?」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來了。」
「你會怎麼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會讓他等,我會從後門走。」
苞國維的時候,年紀太小,還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會告訴你,他等到什麼時候。」
我取起手袋。
到門口轉頭,「剛才那個英俊的男人,他到底為什麼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個絕癥,沒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許我猜對了,也許不,我自後門離開。
也許坐在車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機。
橫巷有家小小迸董字畫店,我沒進去,站在外面看櫥窗。
站定了就發覺背後有人,沒轉頭,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輸了。
他算定我會溜,派手下駐前門,自己守後恭。
他雙手插在褲袋中,半垂著頭看窗櫥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沒有顯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認得我。
本來他站我背後,過一會兒他踏進一步,變得與我站並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紋。
他的肩膀與我的肩膀貼得很近,但並沒有踫上,相差還有一兩公分,但不知恁地,隔著空間,隔著那麼厚的呢料,我已覺得他的體溫汩汩傳過來。
我僵在那里,手足無措,動都不敢動,似一個當場被捕的賊。
正在透不過氣來,「叮鈴」一聲,古董店的門開了。
一個老板模樣的中年人哈著腰間︰「請問是否對這兩只盒子有興趣,請進來細看。」
我連忙踏進店內,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進來,就坐在我身邊。
我假裝不認識他,目不斜視。
他不同我說話,我怎麼開口。
自從他在自己的地頭說錯話以後,他就決意不開口。
這股沉默更似有千鈞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給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觀賞,實在目無焦點。
老板賠著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來,一語不發離開。
迸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麼不妥?」
他也不回答,隨著我身後。
我戴著一雙皮手套,一直沒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月兌,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著手套,仍可覺得他強大有力的手仿佛永遠不想我掙月兌。
從來沒有人拉著我的手在路上走,從來沒有。
靶覺是這麼新鮮。
已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並沒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天下那麼大,在這一剎那,我只認識他一個人。
開頭的時候,都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吧?
餅馬路的時候,他站住腳,我渴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會兒。
在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麼,時間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邊的是陳國維,那時我年輕,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著自己,脖子酸麻,看著雨中的紅綠燈漸漸隨著水漬化開。
我躲在他身後,用另一只手印了印眼楮。
他總該把名字告訴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應該問他想把我拖到什麼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話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願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帶去賣。
保護自己,我感慨,談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紛紛撐開洋傘。
他穿著凱斯咪大衣,不怕受濕,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但天然鬈發被雨一淋,黏成一團團,全是螺絲卷。
終于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紅頭阿三卷著舌頭前來招呼,認識他。
他終于放開我的手,我們坐下來。
我用另一只手去搓那只被他握過的手,握太久了,有點麻痹,又怕搓順了血脈,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著走那麼一大程路,于是猶豫著。
一低頭,發覺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絹,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干之後,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動之余,忍不住笑出來。
他也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離很近,牙齒並不整齊,兩只犬齒特別尖,再長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麼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扎一下,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
我瑟縮一下。
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
杯子還未遞上,香氣已經撲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麼香甜馥郁的牛女乃紅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個夢,憑我自己,怎麼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我再一口喝盡了它。
精神亢奮起來,仿佛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控制我的情緒。
但我沒有害怕,有什麼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凡事都要冒險,結局並不重要,主要是在過程當中,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
你看,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平時我是不會這麼大膽,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
我低著頭,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過來,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他搖搖頭。
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我傻乎乎地呆坐著,忘記身份,忘記年齡,忘記一切。
我也曾想過,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委屈得這麼淒愴,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
我們離開時,天已全黑。
店鋪雖打烊,燈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沒有目的,也無棲身的地方,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
也許合該如此,迎面而來的,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
對,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
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毫不忌諱地怔住,張大嘴,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著她丈夫離去。
我聳聳肩。
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只能裝飾他,不能裝飾別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瘋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們在大堂前道別。
檐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來,剛巧一個圓圈,把我與他環繞著,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燈光,標出男女主角。
站一會兒我按鈴,女佣人來開門,這麼早回來,連她都覺得詫異。
看著我進去,他轉頭。
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看他上車。
一切像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約會我的人,正是陳國維。
我們去跳舞,到十一點多回來,與朱二不同的是,國維不住地說話,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進了門,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渴望著有第二、第三,以及無數次的約會。
我放下厚絲絨簾子。
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面盆,涂肥皂時發覺忘記月兌皮手套,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趕緊剝下它。
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
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識清楚,但已不能說話,之後又失去意識,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經診斷之後,醫生說是腦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期望腦出血能停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漸漸怪到國維身上,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