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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11页

作者:亦舒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岁了,然而她的亲人认为如果没有我这只狐狸精作祟,她即时会自病床上跃下,恢复青春活力。

即使国维日夜守她身边,她也不会知道,但国维应该做给她亲人看。

半夜,电话铃响了。

佣人都假装没听见,但铃声持续着。

这必然是朱二,他要开始说话了,我紧张起来。

“海湄。”

是国维。

“海湄,她死了。”

我打个寒颤。

柄维的声音哽咽沙哑,在这一刹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穷小子靠奖学金硬挺,周末在唐人街当侍役来赚外快。

柄维取到文凭后才发觉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筹莫展的当儿有富家千金前来资助,她风姿犹存,他寂寞孤苦,两人不顾一切,正式结婚……

柄维在电话中饮泣。

在这种要紧关头,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过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没有回光返照。”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伤心是应该的,我不能叫他不伤心。

也不能问他几时回来,一问他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我情愿他这个电话打给别人。

“海湄,她把一切给了我。”

我没听懂,以为他说三小姐一直对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产业,现在全归我所有。”

这么慷慨!

“我真的很难过,没想到她爱护我到底。”

我也很感动,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们之间……前生一定有什么瓜葛吧?”

我终于说:“回来再讲吧。”

又隔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电话。

第二天是个晴天。

太阳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佣一见我出来,还是慌忙地放下帘子。

我不知道国维几时回来,但道义上应当在家等他。

有点黯然,各行各路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仍然关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总还关注对方,在一起生活久了,无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迹,我也是,还没有人发明那样的橡皮胶。

然而我已不再爱他。他令我失望。

厨子知他要回来,已炖下补品。厨房永远有只煤气炉子开着,三朵青莲色小小火焰,不是炖汤,就是炖药,发散着奇异的香味。不要掀开来看,吓死人,有时候是虫,有时候是兽龟,有时候是一堆乌龟壳,有时候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在我们家做厨子,也不是简单的事,男主人或许会炼起丹来,他们得权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间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东方的缩影,墙壁都照着阴阳五行而建,窗台上挂着宝剑,房门上贴灵符,书架上搁着罗盘……我也是帮凶,不准拉开窗帘,怕声音,满屋铺着厚地毯,气氛更阴险。

或许我就要离开这地方了。

母亲有小额财产留给我,用以防身足够。

或许我真要离开这里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气。

譬如说,打开所有的窗户。

我敢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永远关闭的窗户。

又过了足足一日,国维才回来。

这二十四小时当中,满以为有很多事会发生。玛琳,至少玛琳应当来找我,问我那日马路上,身边的男士是什么人。

但她消失了,音讯全无,要不震惊过度,不知如何开口,要不就认为现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么。

朱二是个功心计的人,在我没料到他会出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来。

心理上,他已反客为主,现在变得我被动了。

男女之间,爱管爱,欲管欲,始终如打仗。

我牵牵嘴角,已经中了他的计,不得不步步为营。

柄维在深夜到达。

月黑风高,我们家灯火通明,我穿戴整齐地迎出去。

他劳累到极点,眼袋浮肿,头发花白,西装上全是皱褶,人仿佛比衣服还憔悴。

他顺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发倒下。

佣人立刻递上香烟毛巾。

柄维的排场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壮年人,我静静看着他,不是不认识他,但也绝不能联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愿意。

他擦完脸,打个呵欠,取饼炖盅,喝两口汤,咳嗽数声,点起香烟,深深用力吸,烟尖端发出暗红的火星,他满意了,精神恢复了,吁出一口气。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饼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柄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柄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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