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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2頁

作者︰亦舒

我噤聲。

他興致極高,開開心心地出門,與風水術士會合。

酒過三巡,風水先生說︰「本市這個地方,就其大形勢來看,左有山嶺,右有油山,聳左為龍,聳右為虎,龍虎相應,華表旱門,更有滇水中穿而過,山為氣,水為財,山水相匯,財氣皆旺。居于市內之人,該無往而不利。」

我已覺得悶,雙目游走。

林翁已近七十,精神奕奕,半禿,紅光滿面,他帶來的內佷,與國維是同行,一表人才。

罷才他們怎麼介紹這位年輕人?

一看就知道他也不相信這一套。

林翁與國維兩人畢恭畢敬地洗耳恭听。

「住宅有靜宅與動宅之分,單層者稱為靜宅,多層者稱為動宅,層數者,非向高之層數,而為內進之層數也。本宅是屬水,一層是水見水,出入游蕩不聚財;二層是水火既濟,財稍旺而人不旺,因泄氣也;三層是水相生,人財大旺,且發貴人;四層是金生水,外益內,先女後男,發財悠久;五層是土克水,人財不旺。」

他姓什麼?

我暗暗打個呵欠。

獨獨被他看見了,雙眼彎彎地濺出笑意。

我別轉面孔,再問也不想與小一輩的人眉目傳情。

年輕人長得並不好看,臉頰上還有微凹的瘢痕,想是忍不住手擠小面瘡留下的。

柄維與堪輿師交換著寶貴的意見,散席時他掏出一大封紅包雙手奉上。

我覺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訴你,當初我所嫁的陳國維,不是現在這個陳國維,你會說我老土吧?

我苦笑。

柄維同我說︰「我與林翁送老師回酒店,你有什麼地方去?」

「統一會所有個牌局。」

「我送陳太太。」年輕人自告奮勇。

柄維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師拉椅子。

他顯然著了迷︰「師傅,人說屬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強,當開門路,作大院以泄其氣,則男子富貴全美,可是?」

「這個嘛……」他們一路說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車。

「謝謝你,統一會所。」

年輕人說︰「陳先生好像很相信這一套。」

「你沒听他說要拆一道門出來求富貴全美?」

「那人也不過是江湖術士,二十世紀哪里還有什麼朝葬晚發的風水地。」他咕噥。

我笑,一抬頭,看到車外天空一輪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吸盡大陰的精華。

而身邊的年輕人,蠢蠢欲動,不知厲害。

他送我到統一,放我下來。

「牌局幾時散?我來接你。」

「謝謝,我有司機。」

他看我一眼,「我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坐坐。」

我笑著拍拍他的手臂,「這場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沒有失卻風度,仍然陪我上樓。

瑪琳她們一早已經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兩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贏不出來。」

「我喜歡吃小的,密密吃,比較有希望的樣子,」我坐下來,「好過伸長脖子等。」

瑪琳側側頭,「這里面好像有什麼哲理。」

大家都笑。

當下安琪贏出來,我們這班初學生便放了牌吃點心聊天。

我說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餓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說。

「莉莉藍終于跟小湯跑掉了。」瑪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餅很久有人說︰「多大的勇氣!」

「匹夫之勇罷了。」

「將來是要後悔的。」

「藍老板怎麼想?太沒面子。」

「兩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將來一定要後悔的。」

我揀起一只牌,在手中搓著,「將來是以後的事,眼前,她是快樂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樣的一個人!」

「小湯對她很好。」

「為著她的錢。」

「她所有的,也不過是錢,不花也沒用,擱在銀行里干嗎呢?」

瑪琳瞪大眼楮,看著我,「這副論調倒很新。」

「女人要錢,不過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別的出路,應替她高興。」

「但是小湯幾乎同城里每一個富婆都來往過。」

當全人類嘖嘖嘖的時候,他們正在享受,其實每個人一生應該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燒起來,在這一剎那發熱發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熱過。

正當我們詫異她何以忍心拋棄一切,她又何嘗不訝異我們這一群苦悶的女人居然年復一年、月復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規矩生活下去。

對莉莉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吧。

我們的生活形態,好比一格抽屜,拉開來,推攏去,里面四四整整放著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則到老也就是那樣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別妄想要生腳跑到哪里去。

看到別人爭取應得的自由,也不認得那是人權,反而大驚小敝地嚷︰哎喲喲,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憐。

然後拍著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撫︰我們是好奴婢,我們不會成精,我們不同自己斗,我們乖。

頓時覺得坐下去沒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樣子你也作動了,別又干些什麼轟轟烈烈的事出來才好,我們受不了這麼多刺激。」

我問︰「莉莉與小湯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有人說英國。」

真有他們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國度,如今沒落了,氣質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權,白人對種族有歧見不要緊,對鈔票重視便可以了。

我愛那連綿的雨,紫藍的天空,成年不見一次太陽,名正言順可以躲在屋內不出去,因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沒有日光來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瑪琳拉住我,「你不是羨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響,下樓去。

那個年輕人已經走了。

一點耐心都沒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見珍重。好?立即開房間去,更不用多說。

那位小湯是著名知情識趣的一個人,與莉莉多多少少動了點真感情,那時,明知她是有夫之婦,也一味追求,先是不聲不響站在她門口等。適逢雨季,有傘沒傘,總給人儒濕溫柔的感覺。拿一枝花在門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誰天天做,還頂管用。

開頭時大家都訕笑,不在意,連莉莉在內,都聳聳肩以為不會有事。

誰知雨季過後,穿薄呢的季節來臨,已經有人看見他們深夜對坐,手中持桃紅色的堪柏利蘇打,听樂師吹奏金色式士風。

大伙正忙著將房產轉股票、美金換英鎊、富格林出楓葉金人,不亦樂乎,看到莉莉那種閑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紅,一致認為她愚不可及。

柄維說︰「藍老大,太沒有辦法了。」

為了報奪妻之恨,藍某找人毆打小湯。

整件事像出鬧劇,打手打錯了人,藍老大頓時泄氣,跑美國去避禍,身邊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拋下孩子給公婆,匆匆收拾細軟,在律師處留下字據,便與小湯走掉。

一切是因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門口等。

我們女人只不過想找尋些樂趣。

柄維問︰「孩子們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爾,那賤婦什麼都豁出去,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樂,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萬剮之罪,在今日,竟沒有一條法律可以將她繩之于法,噫,世風日下。

我同周博士說︰「那年輕人沒有出現。」

周博士笑。

「他沒有等著接我。」我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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