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噤声。
他兴致极高,开开心心地出门,与风水术士会合。
酒过三巡,风水先生说:“本市这个地方,就其大形势来看,左有山岭,右有油山,耸左为龙,耸右为虎,龙虎相应,华表旱门,更有滇水中穿而过,山为气,水为财,山水相汇,财气皆旺。居于市内之人,该无往而不利。”
我已觉得闷,双目游走。
林翁已近七十,精神奕奕,半秃,红光满面,他带来的内侄,与国维是同行,一表人才。
罢才他们怎么介绍这位年轻人?
一看就知道他也不相信这一套。
林翁与国维两人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
“住宅有静宅与动宅之分,单层者称为静宅,多层者称为动宅,层数者,非向高之层数,而为内进之层数也。本宅是属水,一层是水见水,出入游荡不聚财;二层是水火既济,财稍旺而人不旺,因泄气也;三层是水相生,人财大旺,且发贵人;四层是金生水,外益内,先女后男,发财悠久;五层是土克水,人财不旺。”
他姓什么?
我暗暗打个呵欠。
独独被他看见了,双眼弯弯地溅出笑意。
我别转面孔,再问也不想与小一辈的人眉目传情。
年轻人长得并不好看,脸颊上还有微凹的瘢痕,想是忍不住手挤小面疮留下的。
柄维与堪舆师交换着宝贵的意见,散席时他掏出一大封红包双手奉上。
我觉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所嫁的陈国维,不是现在这个陈国维,你会说我老土吧?
我苦笑。
柄维同我说:“我与林翁送老师回酒店,你有什么地方去?”
“统一会所有个牌局。”
“我送陈太太。”年轻人自告奋勇。
柄维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师拉椅子。
他显然着了迷:“师傅,人说属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强,当开门路,作大院以泄其气,则男子富贵全美,可是?”
“这个嘛……”他们一路说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车。
“谢谢你,统一会所。”
年轻人说:“陈先生好像很相信这一套。”
“你没听他说要拆一道门出来求富贵全美?”
“那人也不过是江湖术士,二十世纪哪里还有什么朝葬晚发的风水地。”他咕哝。
我笑,一抬头,看到车外天空一轮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吸尽大阴的精华。
而身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不知厉害。
他送我到统一,放我下来。
“牌局几时散?我来接你。”
“谢谢,我有司机。”
他看我一眼,“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这场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没有失却风度,仍然陪我上楼。
玛琳她们一早已经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两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赢不出来。”
“我喜欢吃小的,密密吃,比较有希望的样子,”我坐下来,“好过伸长脖子等。”
玛琳侧侧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哲理。”
大家都笑。
当下安琪赢出来,我们这班初学生便放了牌吃点心聊天。
我说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饿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说。
“莉莉蓝终于跟小汤跑掉了。”玛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饼很久有人说:“多大的勇气!”
“匹夫之勇罢了。”
“将来是要后悔的。”
“蓝老板怎么想?太没面子。”
“两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敝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柄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柄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