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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月亮的晚上 第3頁

作者︰亦舒

周博士給我一杯酒。

「家里開始裝修,把牆的位置全部搬過,為著風水的緣故。」

「你怎麼睡?」

「在郊外有一層小房子,佣人都不願意進去。」

「很靜?」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點鐘。」我伸一個懶腰。

「不打算起來看看白天?」

「有什麼好看?」

「有很多不錯的人與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為什麼,我總不能夠把難題直截了當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時收費,我不急,她自然緩緩來。

我把這當吃茶時間,漫無目的,說一會子活,打道回府。

「還有夢見令堂嗎?」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歲。」

「噫,什麼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沒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項藝術,十二年了,沒有人漏過口風,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確實已經去世?」

「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親友那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樣是裝不出來的。」

周博士輕笑。

她當然沒听懂。

我解釋︰「家母十年前與人私奔,但她並沒有找到永恆的快樂,她于兩年後郁郁而終。」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這種故事,聳然動容。

她是一個鎮靜文雅的學者,給人一種泰山崩于前而不動于色的印象,我對她的反應有點意外。

也許多年來我把這個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復太多次,以致一點新鮮感都沒有,一旦開口說出來,似家常話。

「沒有人告訴你她患什麼病?」

「誰敢提?」

「你長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該問什麼問題。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親對你怎麼樣?」

「他憎恨我。」

「當年你幾歲?」周博士說。

「十四。」我說。

「童年不好過?」

「糟透了,」我說,「這仍然不是我上你這兒來的原因,最壞的已經過去。」

「已經過去?」她凝視我。

我咧嘴,「啊是,還有那個夢。」

「你沒有去找出前因後果?」

「沒有,沒有興趣。他們老一派的人,事事講面子,無論什麼,都做得不漂亮。」

「你幾歲結的婚?」

周博士對我發生莫大的興趣。

我看看腕表,很遺憾地說︰「時間到了,下次,下次說給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話說出來就舒服。

屋子里如戰場。

四面牆全部搬過位置,這里加一點,那里減一點,內隴間隔來個乾坤大挪移。

每次裝修都是因為風水有問題,生意不再像從前那麼興旺,他漸漸迷信,但凡江湖術士都稱老師︰鐵算盤,紫微數,起卦的盲公,模骨的異人,幾乎走步路都要請教老師……

我覺得國維老了。

老得失去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得要向縹緲的超自然借力。

十年的婚姻,兩個人都不能再像昔日般神采飛揚,兩人距離越拉越遠。

他已有許久沒有回來晚飯,有很長的日子,他表示勞累,不願意說話,「有什麼事,明天打電話到我公司說」是他口頭禪。

每次佔卦算命,他都要與我同行。坦白地說,我怕,不肯去,他的老師大部分都髒相,留著長指甲,穿油膩的唐裝,坐在陰暗的公寓里會客。國維平時最講究環境,可是一與他的未來天機有關,什麼也不計較,專與看上去像傅滿洲的人打交道。

也有些穿西裝、講究的老師,紅光滿面,油腔滑調,肯在大酒店咖啡店指點迷津,國維一樣趨之若騖,一坐好幾個鐘頭。

我覺得不耐煩,能夠不去就不去。

後來听說他帶了別的女子去。

無論什麼樣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所以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我們各有各的朋友。

有時候在家中踫頭,當著朋友的面,他會說︰「海湄是愛我的,毫無疑問。」

我們關系一度非常緊張,曾經想分開,兩年前他決定移民,一連串的措施使我不得不相信他有誠意,能賣的都賣了,人頻頻過去投資設公司,在那邊也置了業,把我帶過去住三個月落籍。

但不知恁地,忽地又找人來看風水拆房子。

懊不該問他為什麼?怕一開口又引出一次大攤牌,于是推著,日復一日,假裝忙,沒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他白天黑夜都出勤,我則專門守著太陽落山後的辰光。

我與他都已走過了山之峰,還能到什麼地方去呢,包涵包涵吧。

清晨返家,開篷車停在輛趕集的貨車邊,一車斗的雞鴨,靜靜地蹲籠內,圓圓的眼珠子瞪著靜寂的街道與魚肚白的天空。

是往屠宰場去吧?它們並不吵鬧,在交通燈前,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

我們之間不曉得有什麼非常相似,我沒敢再想下去。

貨車司機是一個小伙子,幾乎沒有穿衣服,赤著膊,赤著腳,一條短短的球褲,渾身曬得古銅色,脖子上系一條紅繩,繩結上一塊廉價的玉墜。

柄維也愛在褲腰上掛各式各樣的玉器,有些貴得不得了,他告訴我死人嘴里含過的蟬尤其珍貴……看上去都不如這個貨車司機自然。

他也看到了我,並沒有似一些輕浮浪子般擠起眉弄起眼來,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地看向左方,舉起圓實的手臂,露出腋下濃稠的毛。

這時綠燈亮了,我們開動車子,各奔前途。

那樣的年輕人從前是不會吸引我的。

他們只不過是原始小動物。

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原始往往有種純樸天然美,也許是國維近年來服用各式補品的種類太多太離奇,使我覺得年輕真是好。

什麼樣的東西浸酒都能忍受,一瓶瓶泡著,當仙露似每夜喝一小杯,直到今日,他給我看一瓶酒,里面竟浮著一大群剛出生小老鼠的尸體。

我當時覺得血不上頭,惡心,站起時打翻茶幾上的水晶花瓶。

打那日起,我在書房另搭睡鋪。

由他與他的藥酒瓶睡。

之後他又托做婦產科的醫生去找紫河車。

堂堂早年劍橋大學的大律師就快變為采陰補陽的茅山道士。

人家醫生同他說,醫院不做這種事,叫他另覓途徑。

我坐在一旁,真是心灰意冷,覺得難為情,抬不起頭來,由得他鬧個滿天神佛。

瑪琳一次偷偷問我︰「陳國維是不是不行了?人家說他早年玩得實在太厲害,現在拼命找補品。」

這樣猥瑣的對白自我閨中膩友說出,有潔癖的我即時決定冷卻這段友誼。

我當下說︰「我的話你未必相信,這樣吧,今夜我替你約他出來,你親身試試。」

瑪琳沒想到我有膽討她便宜,啐了我一臉唾沫星子。

在周博士處,一邊喝威士忌,一邊嘆息。

我說︰「跟他的時候,才十六歲,童妻,婚後還長高了三公分。」

「陳先生什麼年紀?」

「他當年三十六,非常非常的英俊。」

「在一起十年?」周博士說。

「快十一年了。」我說。

周博士說︰「他現在正當盛年。」

我微笑,「外表不差,他的生活習慣同嗜好卻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公。」

「當年是家長安排的好事?」

「不,我自己愛上他的。」

「一個十六歲的女童怎麼會結識中年大律師?」

我放下酒杯。

「他為我辯護。」

周博士又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她臉色凝重,小心地處理這個關口。

她問︰「要不要添多些威士忌?」

「不要了。」

她待我說下去。

「周博士,我把到這兒來視為一種享受,可惜時間方面太不理想,真怕起不了床,漸漸成為一種負擔,可否設法方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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