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
走到房門口,沈培又轉頭,「祖斐,本市沒有姓靳的名作家。」
「也許人家用筆名。」
沈培沉吟,「我去打听打听。」
「沈培,不用了。」
沈培看她一眼,「我明白。」
祖斐看著她離去。
是非太多,流言甚勁,萬萬不能靠一雙耳朵誤信人言,要靠雙眼觀察。
第二天,祖斐用手接了一點點水,灑向那盆鈴蘭。
花香漸濃,小小蓓蕾光潔精致,像假的一樣。
真可悲,太好了就似假的,真的非有暇疵不可。
醫生檢查過後,說幾句使祖斐寬心的話。
祖斐也願意相信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中午時分,祖斐看起歷史小說來,十分著迷,心想不知靳懷剛寫的是何等樣的作品。
相由心生,那樣的人,無論如何不會寫出猥瑣的文字來吧?
「媽媽。」祖斐一呆。
誰叫媽媽?她苦笑,別開玩笑。
轉過頭,看到房門口站著一個小小人兒,剛學會走路模樣,伸展兩只胖胖手臂平衡身體,看著房內人笑,一邊叫媽媽。
「哎呀,」祖斐蹲下來,「你怎麼流浪到這里來,我不是你的媽媽。」
小孩一步一步謹慎地朝她走來。
祖斐緊張極了,如何應付呢?干脆詐癲納福,一把擁在懷中算了。
這時她听見有人呼叫︰「寶寶,寶寶。」
那孩兒听見,遲疑一下,停住腳步,身體晃兩晃,轉身,又向走廊走去,動作機械化,祖斐看在眼內,大笑起來。
他的真母親抱起他,朝祖斐歉意地點點頭,離去。
這就是小說家筆下所謂偶遇了。祖斐惆悵地想,她與嬰兒的緣分,止于此。
「祖斐。」
「噫,你好。」
靳懷剛穿著一套藏青色西裝,雪白襯衫,精神奕奕。
這正是祖斐最喜歡的兩種顏色。
較早些時候,祖斐熱愛換新裝,大包大包買回來,天天不同款式。
結果一日她听見母親同親戚說︰「祖斐穿那麼多衣服,最好看最神氣還是那套校服。」
之後她思想便有點搞通,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潔莊重的作風。
「今日精神好得多。」
祖斐停下神來,「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來。」
他微笑。
「真沒想到小小幾個花蕾便能制造一室清香。」
靳懷剛答︰「我們那里盛產白色香花。」
祖斐抬起眼楮,「你們那里?」
「啊。」他一怔,「是。」
「靳先生是華僑吧?」
他點點頭。
寫作、種花、閱讀,多麼悠閑高雅的生活,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實際地飛到老遠老遠。
「沒想到你喜歡花,改日我再替你帶來。」
祖斐笑,「我還以為今日會有緣一睹大作。」
靳懷剛想一想,看著祖斐說︰「只怕你一看拙作會嚇一跳。」
他說得有點認真,祖斐不禁擔起心來,他到底寫什麼?
幸虧他又說下去︰「我比較專長寫報告性文字,甚為枯燥。」
「不是寫小說嗎?」
「小說也有很多種。」
「愛情小說?」
靳懷剛笑,「當然,小說中少不了這個元素,」
「我一直佩服搞創作的人。」
靳懷剛又笑,「不外是一份職業罷了,不過我們那里的社會風氣較你們更重視藝術。」
祖斐听在耳中,頗有同感,「本市頗有急功近利作風,藝術家地位不高,你們那里當然不同。」她假設他來自北美洲。
靳懷剛轉變話題,「看我帶來什麼。」
「什麼?」
他提起公事包,打開來,像變戲法似地取出葡萄酒與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懷,啟然毫無顧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鮮美吸引,但還不是主因。她覺得靳懷剛叫她松弛開懷,她可以放心率意而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會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這一剎那,祖斐對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還備有杯子,開了瓶塞,斟出酒來,遞給祖斐。
祖斐輕輕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嚨,香甜醉,使她驚為天酒。
不禁失聲,「這是什麼酒,國色天香。」
靳懷剛笑,「祖斐,沒想到你是劉伶。」
「再給我一點,告訴我在什麼地方買,我抬兩箱到周國瑾家去,下個月就升職。」
靳懷剛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發覺酒瓶上商標紙已經撕下。
「這是什麼地方產品?」
靳懷剛答︰「我也是剛剛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這樣子的酒。」
靳懷剛只是笑。
祖斐又品嘗一口,覺得只有傳說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這種滋味。
同靳懷剛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無一弊。
「謝謝你。」祖斐說。
「為什麼這樣客氣呢,否則要朋友來干什麼呢?」
祖斐許久沒有結交朋友。她所認識的人,全是辦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娛樂,慘過結婚;靳懷剛像是一口新鮮空氣。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幾的抽屜里,祖斐知道他要告辭了,異常不舍得,心中吃驚,這往往是劫數的開始,對任何事任何人發生眷戀愛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處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懷剛說︰「不走護士又要來趕。」
祖斐微笑著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鏡子里的她。
頭發如膠如漆,早該好好搓洗。面色蒼白,雙眼無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頹然坐下,偏偏在這種情形下認識靳懷剛,怎麼給他一個好印象呢,以後再打扮都于事無補。
祖斐消極地拿起小說,埋頭看下去。
她喜歡看小說,時常選讀光明面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詳盡描述人類獸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悶。
本來這間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為靳某的緣故,祖斐倒不覺得悶。
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懷剛可供發掘之處甚多,祖斐對他非常非常有興趣。
看護進來的時候,發覺祖斐已經睡著,一本書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書,掩上門離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處溜達。
醫院里的阿媽推著手車經過,隔層上密密麻麻放著一只只洗淨的玻璃女乃瓶,矮矮胖胖,瓶身踫瓶身,一路上發出錚錚響聲;另一只籃子里盛滿橡皮瓶嘴。阿媽喜氣洋洋地將車子往育嬰間推去。誠然,她的確正在進行一項神聖的任務。
醫院中最愉快是這層樓,但祖斐覺得它是傷心地。
醫生十分滿意她的情況,待會計室開門,祖斐去辦了出院手續。
她撥電話給沈培,秘書答︰「沈小姐出外開會。」
這倒是意外,「沈小姐幾時走的,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電話,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樣子不會來接她。
祖斐收拾雜物,一部計程車,回了家。
這樣磊落以及懂得照顧自己,想來是有一點點淒涼的。
祖斐最羨慕那仲長得漂亮的太太,稍微踫到麻煩,便扭著丈夫啾啾啾地訴說不停,嬌嗲十分……環境並沒有如此造就她。
不過一進家門,祖斐也就滿足了,一室陽光,窗明幾淨,女佣並無偷工減料,迎上來問要不要喝雞湯,現炖了在那里。
第三章
祖斐癱在沙發上,這幾年為工作雖然似一只大猢猻滿山跑,到底也換回若干酬勞。
她賺取得自己的窩。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來了,祖斐把那盆鈴蘭小心翼翼捧出,猶疑起來,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它受不受陽光?愛惜地擱在茶幾上,花睫上還有十來個嘟嚕,過兩日都會開出來。
打點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