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社交禮貌,也應當向他道謝——感激你那一日拔刀相助。多麼陳腔濫調的搭訕手法,老掉了牙。
怕只怕他反問︰哪一日,你是誰,有何貴干?
但沒有表示會不會過分冷淡,顯得他白做了好人。
祖斐優柔寡斷起來。
這種事在寫字樓里絕對不會發生。不止一次,老板夸獎祖斐決斷英明,什麼疑難雜癥去到她那里,她都有勇氣接下來,三下五除二,窄窄的肩膀承擔千斤力。而且似有預感,什麼做不得,什麼盡避做,算盤一絲不錯。
正如沈培說,在處理私人生活方面,祖斐的能力欠佳,不及格,需要輔助。
祖斐苦笑解嘲,大抵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入院的上午,她還在吟哦。這件事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精神略松。
沈培來接她到醫院去。
問她感覺如何,她說餓。
然後祖斐說了真話︰「你知道我喜歡孩子,五六個都不嫌多,打算另租一層公寓,雇了保姆照顧他們,買一輛九座位旅行車,載他們上街,黑壓壓一車孩兒,亮晶晶十雙八雙眼楮,蔚為奇觀。下班回到家里,他們圍上來,與我擁抱挨擦親熱,叫媽媽媽媽。我們一起說故事吃飯溫存……現在都成為夢想。」語氣非常頹喪。
沈培默默地聆听。
餅一會兒她問祖斐︰「那麼多孩子,你同什麼人生?」
祖斐一呆,「自然是他們的父親。」
「那又是誰?你一直沒有結婚。」
「一結婚就生養。」
「小姐,等你找到值得與之生孩子的男士,恐怕早已過了生育年齡。」
「不會的!」
「祖斐,我太知道你的脾氣了。」
祖斐不再爭辯,沈培說的也許全是真的,現在已成千古懸疑,多說無益。
與鄭博文在一起的時候,已經發燒地想大量生產,站在童裝店外,沖動地說,預先買下小小的各色衣物,也是時候了。
鄭博文只是詫異而陌生地看她一眼,像是祖斐在講津巴布韋族土語,他沒听懂。
老鄭另有理想,他儲蓄,是為著換車,換音響設備,換女伴。
這就是運氣了。
祝家想添增人口的當兒,踫巧祖斐覺得該項主意荒謬。而等到祖斐發現世上竟有如此可愛小動物的時候,鄭博文一點也沒有同感。
跳探戈需要兩個人,祖斐一直沒找到適合的舞伴。
交通無故擠塞起來。
祖斐看著風景,一邊說︰「我認識了一位先生。」
沈培不大在意,沒听懂。出來做事的人,每一天,隨時隨地,都可以認識好幾位先生小姐,誰會特地提起。
餅一會兒,沈培才會過意來,不禁替祖斐高興。
她小心翼翼地說︰「那敢情好。」
「是。」祖斐答。
「他約會你?」
「不不,還沒有開始,我想你代我打一個電話給他。」
沈培暗暗好笑。
沒想到這些年頭還用得著紅娘,要命不要命,可見方祖斐對該位仁兄是另眼相看的。
沈培用調侃的語氣問︰「說什麼呢?」
祖斐並沒有听出來,她說︰「說我的膝蓋沒事了。」
沈培更加詫異,這算是什麼密碼,沒想到方祖斐還保留著少女情懷,必要時使將出來,還十分嫵媚。
沈培沒笑祖斐,待她出院後再說,不怕沒有機會。
當下只說︰「把電話號碼給我。」
祖斐告知沈培,「他姓靳。」
這樣一說,她自己先想起來,這個姓字好熟,在什麼地方听見過,咦,一瓶酒,一位姓靳的先生請她喝過葡萄酒……
「祖斐,經過這一次,你就否極泰來。」
「謝謝沈培。」
「你不如謝周大姐,她說得再明白也沒有,倘若發覺在下照顧不周,革職查辦。」
「沈培,你真客氣。」
「大姐對你是另眼相看的。」
「這樣吧,咱們倆平分大姐的一雙眼楮吧。」
沈培笑起來。
到了醫院,祖斐胃里那團棉花又回來了,一直默不作聲,沈培也無言開解,拍拍她的肩膀,離去,作為朋友,仁至義盡。
祖斐試圖看小說,情節忽然枯燥起來,全然看不進去。
沒多久,護士進來替她做清潔程序。
祖斐感到寂寞,對看護小姐說︰「人到了你們手里,簡單如俎上肉一般。」
看護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爾。
祖斐又說︰「一點人權也沒有了。」
看護替她理好頭發,醫生進來,祖斐閉上眼楮。
她自小念的是教會學校,什麼都忘了,詩篇二十三篇是記得的,急急默誦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
又懷疑這樣臨急抱佛腳是犯戒條的,矛盾十分。
數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見頭頂圓燈轉動,不省人事。
蘇醒過來,口渴得要命,喉頭有如火燒,又覺胸口梗塞,說不出話。
只听見醫生問︰「她醒來沒有?」
祖斐閉著眼點點頭。
醫生的聲音傳過來︰「你安全了,好好休息。」
祖斐沒想到這一夜是最難挨的一夜,麻醉藥藥性已過,傷口劇痛,全身神經似要繃斷。
她落下淚來,低聲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實在抵受不住痛苦。
看護聞聲進來,給她服藥。
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她並沒有期望鄭博文會來探望她,但至少志新應該出現。
那日他幾乎沒咬著牙齒,拳擊胸膛,應承抽空陪伴方祖斐。
轉眼就忘了。
這便是應允與承諾。
再過一天,能夠起床的時候,祖斐也就原諒了他們。
周國瑾率領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籃鮮花,沈培另贈一盆小小仙人掌。
但祖斐渴望見到他們說說話散散心。
實在無聊,祖斐緩步偷偷走到三樓育嬰房去參觀。
簾子一拉開,隔著大玻璃,一式排著二十來三十張小床,躺著一個個小毛頭,一點點大的五官,眼楮全部緊閉,有些張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動,就這樣來到世界上,從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
心滿意足的父母沒有想得這麼深這麼遠,產婦由親人摻扶著,面露微笑,指指點點,辨認孩兒。
開始的時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士農工商,全部躺在搖籃里。
一張張小小面孔使祖斐內心有種融解的感覺,站得有點累,她靠在牆上休息。
「我扶你回房間吧。」
祖斐一抬頭,不由得驚喜交集︰「靳先生!」
啊,倒是他來了。
祖斐立即緊緊閉上嘴,那三個字已經泄露太多機密。
靳懷剛雙手插在褲袋中,精靈的雙目充滿藏不住的笑意。
祖斐放心了,原來他也不擅隱瞞心事。
「看那些嬰兒。」他說。
「可不是!」
「你累了,護士找你呢。」
祖斐點點頭,靳懷剛扶著她慢慢走上樓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點困惑,希望有機會看到祖斐健步如飛。
進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綠色箭狀葉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鐘,她即時認出這是俗稱谷中百合的鈴蘭。
「你帶來的?」
靳懷剛點點頭。
祖斐探鼻子過去,一陣清香。
就這麼一點點意外之喜,已令她渾忘過去幾日的痛苦。
祖斐說︰「五月份是法國人互贈鈴蘭的日子。」
靳懷剛答︰「難得你喜歡。」
祖斐轉過頭來看著他。這樣細心溫柔,又不著點痕跡,不落一點俗套,沒有一點企圖,她這一輩子見過那麼多異性,沒有一個做得到。
慢著,別太武斷了,祖斐定定神。
「你是那位請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于要弄明白。
他笑。
是他了。
「沈培告訴你我在醫院?」
「沈培?」他一點概念都沒有,「我不認識沈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