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媽媽可以回來,你願意少活幾年嗎?」
李育台笑,「當然願意,可是事與願違,她不會回來,我則可能活到九十八歲。」一個人心碎之後,還可以活那麼久嗎?為著紀元,他會盡力而為。
可是那是沒有質素的生命,越長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麼地方?」
「還沒決定,你呢,你有什麼心緒?」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時候,紀元已經梳洗定當伏案在寫明信片。
天氣已經相當涼快,出門之際沒帶厚大衣,一會兒要同紀元去買。
他沖了杯咖啡,翻開雅正的攝影集。
這一天她如此寫︰「紀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數十年,我竟節聚了那麼多身外物,有許多,想留給你作為紀念,不知你可願接,其中,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運,我承繼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點也不貴重,當年買的時候才幾千塊錢。
雅正的頭面首飾都不算名貴,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見她同三歲小紀元說︰「你如果听媽媽話,勝過媽媽滿頭珠翠。」
是育台替她選焙了那只比較像樣的戒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都屬于紀元了。
比較珍貴的是幾套攝影器材……
電話鈴響了。
響了一下,又切斷,可是過了一刻,又響起來,誰,誰這麼猶疑?
育台去取餅听筒。
那邊說︰「我是和平。」
難怪,「和平,好嗎?」
「陳先生說你不介意听電話。」她囁嚅。
「只有這一次他說對了。」育台鼓勵她。
「沒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體好。」
「出版社說,攝影集頭一版兩萬冊已經售罄。」
「這麼快?」
「成績那樣好,他們趕快加印,現在想你加寫一個序。」
育台立刻說︰「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覺得如此。」
育台說︰「我毋須賺人熱淚,眼淚往肚里流好了。」
和平說︰「那我去推掉他們。」
「你盯著他們,宣傳不要太商業化。」
「听說是口碑促成銷路,並無太多廣告。」
「一般評論如何?」
「都說感動得流淚。」
沒想到真情始終還獲得欣賞。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為社會贊許,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問︰「紀元好嗎,你好嗎?」
「還過得去,旅途上見到許多人踫到許多事,發覺世上沒有完全快樂的人與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問︰「幼兒是百分百快樂的吧?」
「不見得,他們亦有許多恐懼,像媽媽不知是否在身邊。」
和平說︰「我倒是很快樂。」
「可那多好,那真是絕佳消息。」
誰知和平補一句︰「能與你說電話已經很快樂。」
這樣的話叫育台難過。
「天氣已涼,小心添衣。」
「也許我們南下佛羅里達。」
「謝謝紀元給我寄明信片。」
「我會跟她說,再見。」育台掛上電話。
紀元拿著一疊明信片過來,「我們去郵局。」
案女倆穿得暖暖,相擁著上街。
紀元問︰「會下雪嗎,我還沒見過下雪。」
「再隔兩個月吧。」
在郵局排隊寄掉信件,他帶女兒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兒打扮,曾經這樣說︰「我在當然沒問題,我不在會有點頭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時裝店,不要等減價,否則尺寸顏色不齊全,請女店員代為配搭,記住藏青與白是最好的顏色。」
可是此刻紀元堅持要買一件鮮紅長大衣,而店員又非常慫恿。
育台只得輕輕同女兒說︰「媽媽去世三年內最好不要穿紅色。」
紀元立刻扔下紅衣,羞愧地說︰「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時間下去,一切都會淡忘。
紀元吃驚地問︰「我怎麼會忘記?」
「沒有關系,我們挑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紀元,不要怪自己,媽媽最希望你忘記。」
「我是無意的。」紀元落下淚來。
可是記憶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驟來驟去,忽明忽滅,非我們心身可控制。
「听爸爸話,高高興興。」
正在此際,有人叫紀元,父女抬頭,看到黃主文站在跟前,這小男孩有點似紀元的守護天使,李育台對他有異常好感。
紀元一見他,擦干眼淚,高高興興地與他坐下聊天。
育台對店員說;「要深紫色那件。」
其實紫色也還是葷色,不過育台知道雅正不會計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們父女齊齊穿紅色。
取餅大衣,他看到黃女士站在他對面。
他笑笑說︰「又踫見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對這幾個地方有興趣。」
「未請教大名。」
「我叫黃仲苓。」她並無伸出手來握。
李育台報上他的姓名,然後說︰「孩子們好似很談得來。」
「這叫作緣分。」
育台頷首,「是,合與不合的原因實在太多,不如索性籠統稱之曰緣分。」
黃仲苓微笑,那種悠然的神情的確有點像雅正。
「你們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這麼說,不過,這也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從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過三個月。」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他沒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麼嗎?」他冒昧地問。
「不。」
「你是在追尋什麼嗎?」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環游全球只是你的興致。」
黃仲苓笑笑,「可以那樣說。」
李育台立刻道︰「我願意跟你學習。」
育台黯然,「這一年來她始終未能專心向學,已被校方記過多次,讓她暫時離開學校,稍減厭惡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發泄在同學與功課上了。」
育台訝異,「你很了解?」
黃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麼,相約不如偶遇,我們一起午餐。」
兩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樣。
午餐黃仲苓只叫了一客蘆荀沙拉。
育台問︰「你茹素?」
她點點頭。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歡吃朝鮮薊。
「主文說,紀元的母親是謝雅正。」
育台不由得問︰「你听過她?」
「久聞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攝影集,非常欣賞。」
育台很覺寬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藝術家,不過兼職妻子及母親,家人不易察覺她受歡迎的程度。」
「她從來不提。」
「也許,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記起來,有時紀元真正頑皮,雅正也會訴苦︰「媽媽是個有成績的攝影師,媽媽不必坐家里干受氣。」
她知道她有名氣,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帶到家里來。
笑容收斂,育台嘆口氣。
黃仲苓看在眼內,「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淒苦。」
育台低下頭,「不足為外人道,非筆墨可以形容。」
「我們可以覺察到你的失落。」
「這一年來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帶著紀元出來散散心。」
「有沒有好一點?」
「有機會見到不同的朋友,與他們談談,得益匪淺。」他並無正面回答。
「明天我們到波士頓,將會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寫功課。」
「能夠把地址給我嗎?」
黃仲苓給他小小一張卡片。
育台珍藏起來。
「你要是不介意,紀元可以來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兒形影不離,你們可以愛屋及烏嗎?」
黃仲苓也笑,「我們有兩間客房。」
可是育台並無意去打擾他人。
早上起來踫見了,總得問一聲好,人前人後,不住道謝,臉上要掛住一個合理客套的微笑……這是干什麼呢,這比上班還累。
老陳說過,在外國居住,最累之處是入鄉隨俗,逢人要笑要問聲好,開頭蠻好玩,一年後累得賊死,連忙搬到華人聚居地,名正言順黑口黑面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