鎊地風俗不同,無事自笑,在華人來說,算是苦差。
紀元問︰「我們會到黃主文家去嗎?」
「有機會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請我去住。」
「將來再說吧。」
紀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覺得不甘心,「你們到底談些什麼?」
「昨天我們談到母親的名氣。」
「誰的母親?」
「先是談到主文的媽媽。」
「黃仲苓是個名人嗎?」李育台一無所知。
紀元忽然笑了。
「有什麼好笑?」
「是主文說的︰‘有人不看書就是不看書,你同他講《紅樓夢》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歡看書的,大抵都听過黃仲苓這個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氣結,「當然我知道《紅樓夢》。」
紀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經有自己的朋友了,並且奉朋友之言為金科玉律,前來嘲笑老父。
女兒遲早要長大成人飛出去。
這也是他的盼望,女兒有事業有家庭,忙得不可開交,一星期才與他通一次電話,節日才前來相會……
他才不要紀元犧牲所有來與他長相廝守。
「黃主文還說什麼?」
「他說︰我倆的母親都是社會知名的藝術家。」
「那很好。」
「所以我們有共同話題。」
「你覺得兩個母親有無相似處?」
紀元想了一想,「兩個人都很靜。」
「還有呢?」
「兩個人都頗為富有。」
紀元的觀察力不錯,世上賺得到錢的藝術家是極罕有的。
「可是,」她說,「我覺得我的媽媽長得比較美。」
半晌李育台才說︰「睡吧。」
那一夜,紐約街上照例警車鳴鳴,育台忽然想帶著女兒到寧靜的小鎮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紀元穿上新大衣與父親拎著行李出門。
電話鈴響。
育台說︰「別去听。」
「也許是黃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終需一別,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紀元沉默,掩上大門。
第四章
他們到佛羅里達去住了三天酒店。
紀元落落寡歡,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著,成日在沙灘上皺著眉頭,太商業化的旅游區不適合她,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說,她可能有點累了。
「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麼,到溫哥華吧。」她名正言順地拿著加拿大護照。
「那處的老師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于沒答。」
「我說的是實話。」
就那樣決定了。
溫埠來接飛機的妹妹與妹夫說︰「嘩,父女骨瘦如柴。」
這是實況。
李育台帶紀元到幾間學校去兜了一個圈。
他同女兒說︰「取易不取難。」
「哪一家易,哪一家難?」
「看看運氣緣分。」
案女倆都吊兒郎當。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總得上學。」
「你又沒有孩子,你怎麼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社會有一定的準則需要遵守。」
「是嗎,社會又有什麼好處給我?我傷心若絕,社會幫到我嗎?」
妹妹瞪著他,「這叫作憤世嫉俗。」
育源說得很正確,這不錯是育台此刻心態寫照。
「索性安頓下來,把紀元放在這里上學,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還是笑,「紀元在此,你問她可願意。」
「她是個小孩,當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搖頭,「小孩也是人,應有人權,該尊重她的意願。」
「大人也是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為大人好,我只想紀元快樂,記住,是她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育源沒好氣,「你任由紀元胡作妄為?」
「我不擔心,我們李家並無不羈的遺傳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氣,「你把紀元交給我照顧,你自己繼續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後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麼講起這種話來。」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轉變話題︰「說說你吧,幾時生孩子?」
「我與夏長志早已決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與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願——生一個來玩玩,孩子有什麼好玩?那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樂少,你若真愛他,負起所有責任,他還有少少抵償,否則不如像賢伉儷那樣,輕松自在。」
育源臉上忽然泛起一個傻氣的笑容,「可是他們有胖胖的腳與胖胖的手,會得飛撲過來叫媽媽,咕咕地笑,我老覺得他們清脆的笑聲會直達天庭。」
「是,」育台承認,「所有的嬰兒都是折墮的天使。」
然後在復雜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迷失了方向,真正墮入紅塵,萬劫不復。
育源嘆口氣,「你看我的腳,拇指曲折,前前後後都是老繭,真不能想象曾經一度,它們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腳,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腳的情況還真不賴呢。」
夏長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說些什麼?」
紀元自一座龐大精致的洋女圭女圭屋中抬起頭來,「腳與心。」
夏長志搖搖頭,「我仍然不明白,紀元,我們到地庫游泳,我們新裝了一只波浪泳池,一開動電源,水浪推動,泳者可一直在原位習泳,練習最好。」
紀元隨著姑丈下樓去。
育源問哥哥︰「你會再婚的吧?」
「我想不會了。」
「那也不必蓄須明志,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幾的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樂趣?」
「言之過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模索,原來,我並不認識我自己,少年時,我照父母的標準生活,青年時,照學校那一套做得完美無瑕,然後社會需要什麼,我努力應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發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羨慕你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
「因為他們不知我付出多大代價。」
育源笑,「這叫我想起本地歧視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對,因為他們不知我們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應常來探訪我們。」
「不退休,哪里來的空。」育台苦笑。
這是真的,年輕得志,名成利就的他並無躊躇滿志,相反地時時愁眉百結,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說︰「我支持你,繼續流浪吧。」
育台忍不住笑,「謝謝你。」
然後育源建議,「讓我們一起去乘東方號快車。」
「好主意!」
「要問問夏長志可走得開。」她又猶疑。
「他?真是走得開那日他的白須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臉,「別侮辱長志。」
育台微笑,她仍愛他,那多好。
這是一對壁人,在現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愛的夫妻已經不多。
大哥來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賓至如歸。
「記得青年時我們為前途煩惱?」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輕過。」
「我只覺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選擇太多了。」
「來,我們去看他們游泳。」
地下室煙霧騰騰,暖水池的水蒸汽彌漫,育台笑道︰「這像下雲吞。」
夏長志把一個水球扔過來,紀元接住。
育台說︰「環保仔至不贊成私人泳池,又這樣耗電。」
育源推他一下,「你話真多。」
可是看到女兒那樣高興,育台不再講話。
育源說︰「離這里十分鐘車就有官校。」
「什麼時候上下課?」
「上午八時至下午三時。」
「八時!那豈不是七時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