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逗留在人世的時間長短不一樣,苦樂亦絕然不同。
這些人都有至親,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報紙,看向窗外,默默不語。
不到一會見,紀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熱吃。」
育台笑了,她語氣似一個小主婦。
紀元的最佳最忠心導師已不在人世間,她必須無師自通,學到什麼是什麼。
育台當下微笑,不忍掃女兒的興,「拿來,我肚子餓到極點。」
隨後,紀元邀請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談得似乎相當投機。
尹形影卸下夜妝,舉止談吐與一般女大學生無異,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軀殼租借給另外一個靈魂。
紀元說︰「爸,對街有名信片賣。」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歲之前我不會讓你單獨行動。」
紀元在前邊走,兩個大人跟身後。
形影忽然說︰「世上原來沒有完全快樂的人。」
育台微笑,「你說得對,而且,原來金錢也真的並非萬能。」
他倆一齊苦笑起來。
形影勸說︰「不要太過悲切,你的哀傷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撫模面孔,「我還以為我已經掩飾得很好。」
「你應該到我們這里來多多學習。」
「對,還有多久畢業?」
「明年,不過,畢業也等于失業,所以在修打字速記,要不,就做嬰兒保姆,反正在這個大都會,隨便在哪條門縫里掃些渣滓出來,就吃飽好些人。」
說得無限蒼涼,可是說得真好。
她又道︰「紐約是一個舊都會,像從前的上海,門檻極多,鑽進鑽出,已是大半輩子,一有余錢我就匯回去。」
紀元在那邊已經挑了一大疊名信片,李育台連忙過去為她付錢。
尹形影在一角看著。
有些女性永遠有人照顧,小時候是好父親,長大有好伴侶。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氣。
她看看表,過去道別。
紀元問︰「幾時再出來?」
尹形影微笑,「這幾天我比較忙。」
「你有我們的電話嗎?」
「你們也不過逗留幾天而已。」
「那,只有以後再聯絡了。」
尹形影與紀元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英語倒是相當標準。
「後會有期。」
他們就在街上話別。
紀元隨即忙著近別的店鋪,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著那婀娜的背影感慨萬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匯看歌劇,紀元不喜歡,半途離場。
萬家燈火,李育台與女兒在街頭躑躅,尋找人生的真諦。
回公寓接到老陳的電話。
「鳥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聲,「謝謝你的好安排。」
「听說你沒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麼知道?」
「伴游公司沒收費,說那位小姐沒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聲。
「育台,人生得意須盡歡,又雲,莫待無花空折枝。」
「謝謝你。」這次語氣已不那麼諷刺了。
「做人不必那麼認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個晚上有人陪著說說笑笑,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說是不是育台,總比獨個兒胡思亂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處境那麼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
「又是誰?」李育台沒好氣。
「是我們老同學蘇南成一家四口,快去開門,請他們吃頓好菜。」
「老陳——」
「相信我,說說笑笑一個晚上容易過。
育台無奈,只得掛了電話去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蘇南成一家,滿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齡與紀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興得與老蘇擁抱。
紀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來招呼,三個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說話。
蘇南成絮絮說起別後之事,搔著頭皮,「你們能干,你們都發財了,你看我,教一份書,千辛萬苦,清貧如故。
李育台接著他的手,「你比我們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們是你的瑰寶。」
蘇成南愉快地問︰「育台,真的嗎,你真的那麼想?」
「老陳囑我代他請客,你愛去何處?」
老友蘇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氣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魚翅。」
育台立刻打電話到魚翅酒家訂座。
老蘇很幽默地說︰「金錢萬能。」
誰知育台很認真地說︰「不,除卻用來吃吃喝喝,沒有什麼大用。」
「育台你真客氣。」
「到了後期,雅正什麼都吃不下,和著血吐出來。」
蘇南成欠欠身,「我們也聞說這件不幸事。」
育台嘆口氣。
紀元與蘇家兄妹談笑甚歡。
「紀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現在放假嗎?」
育台看看時間,「來,我們出發吧。」
那是一家中萊西吃的菜館,裝修情調十分好,頗有點名氣,消費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們一行數人打扮算比較樸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個全是名貴菜式,領班臉色分外親切。
忽然有人過來叫︰「李叔叔,紀元,你們好。」
紀元一見,大喜,「黃主文,你怎麼在這里?」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隨著看過去,只見另一桌上坐著他母親,她朝他頷首。
她也與朋友在一起。
紀元這時懇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們這邊來?」
黃主文有點抱歉,「對不起,我得陪母親。」
紀元低聲問︰「都是些什麼人?」
「我大舅同三舅。」
紀元說︰「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打過,你們大概是出來了,沒人听。」
黃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邊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優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顯顏色款式,只是覺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與老蘇閑談。
老蘇在說︰「……異鄉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們會習慣的。」
「是,我們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來嘗一嘗這個珍珠翅。」
紀元輕輕同父親說︰「我想過去與黃主文說幾句話。」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與台子之間轉來轉去。」
紀元知道父親很有點原則,只得坐著不出聲。
蘇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興,等到結帳的時候,領班一臉笑容說︰「那邊黃先生付過了。」
育台這才知道,黃主文從母姓,他母親是黃女士。
他笑著同老蘇說︰「我居然沒做成主人。」
隨即走過去道謝,黃家十分客氣,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鐘,匆忙間他好像看到黃女士戴著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種當中大顆兩頭越來越小的珠子,她幾乎天天戴,無論配什麼衣飾都可以︰裙子、晚裝、牛仔褲……
此際他听得老蘇說︰「謝謝,謝謝,下次再見。」
「以後我們要多多聯絡。」
老蘇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老好人帶著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著新衣出來赴約,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貼身,老蘇的經濟情況看樣子的確不大好。
紀元問︰「為什麼不送他們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願意在太陽落山之後駕車到皇後區。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間要門當戶對。
「蘇大弟說他們一家難得出來一次。」
李育台抬起頭,「那也不妨礙他們將來成為成功人物。」
「可是,」紀元說,「那會使他們的童年失卻許多樂趣。」
「世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事。」
紀元說︰「是,我也發覺了。」
人生總有缺憾,否則女媧不必煉石補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說︰「幸虧有命運做主宰,決定一切,不然的話,如何做出取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