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羞愧了,她的世界狹小,她目光如」且,她是個最年輕的老太婆。
呂文凱已轉了話題︰「……幼時我听過洋童唱歌謠……‘清基清基支那人,獨自坐欄上,我賺一元你賺五毛’,我認為華人爭取權益要采取比較積極方式,我贊成華裔加人參政。」
「我支持你。」
呂文凱興奮,「假使可以得到華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華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響力。」
呂文凱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嶺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陳查禮或中國女圭女圭式中國人,我已參加華人仁愛會,為華僑爭取權益。」
程嶺覺得呂文凱與她當中好似隔著大半個世紀,不過,她十分欣賞這位小姐。
最後呂文凱說︰「我話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愛听。」
她們終于到達新加坡。
呂文凱笑說︰「這是世上面積最小的國家之一。」
她們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嶺才積聚到足夠的勇氣找上門去。
她帶著禮物去按鈴。
那是一座三層樓的磚屋,範家住二樓,樓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種著萊莉花吧,香氣撲鼻,黃昏落過一場雨,稍微涼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詠音走遍大江南北,終于找到歸宿。
她們按了兩次門鈴。
一個中年阿姆出來,對陌生人並無半點提防,「有人客,」滿臉笑容,「找誰?」
「範太太。」
她立刻說︰「請進來,」一邊轉頭,「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還雇著幫佣,可見環境不錯。
程嶺有點後悔,她已經忘記她了吧,這次來,會不會是多此一舉?
她與呂文凱進了客廳,只見布置很簡單,可是潔淨,舒服。
一個五六歲大小女孩走出來,穿著小小裙子與一雙釘珠拖鞋,程嶺朝她點點頭。
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會兒,有咳嗽聲,一個婦人開房門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幼兒。
也許是午睡剛醒,她頭發蓬松,雙目惺松,身上穿著巴的布的沙龍,配一雙描花的木拖鞋。
程嶺一眼認出她是方詠音。
她塊頭比從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線。
阿姆奉上茶,帶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詠音輕輕放下竹簾,坐下來問︰「兩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記得她是淮了。
呂文凱很大方的自我介紹。
輪到程嶺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上,「我是程嶺。」
場面並沒有充滿熱淚擁抱,方詠音略見意外,看著大女兒,「呵,是你,你這麼大了。」
程嶺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說︰「是。」
方詠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嗎?」
「托賴,還不錯。」
方詠音已經沒有話說。
這時孩子們奔進來伏在母親身上,阿姆去切了滿滿一盤水果出來。
呂文凱吃了許多芒果與木瓜。
方詠音一直微笑。
程嶺放下一張卡片,「這是我的地址。」
方詠音點點頭。
兩個孩子都擠她懷里,她已沒有多余的手來取卡片,故此只額首示意。
程嶺說︰「我們告辭了。」
呂文凱正剝開一只紅毛丹,一听程嶺那麼說,只得輕輕放下,但取餅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詠音並無留客,只送到門口。
下了樓,程嶺抬起頭往露台一看,見她們母子三人朝稀客擺手。
程嶺也搖搖手。
她們上車回酒店。
呂文凱在車上說︰「那位漂亮太太雖然中年了,卻仍風情萬種,真難得,可是,為什麼對我們卻那麼冷淡呢,我們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飛機前來看她的,她是誰?」
餅了很久程嶺才輕輕答︰「她是我生母。」
呂文凱听了老大嚇一跳,立刻噤聲。
程嶺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說︰「看你那饞嘴相,我們去買榴漣吃。」
她想見母親,見到了,如願以償,就很滿足。
她們過了兩天才走,方詠音沒有再與她們聯絡。
回到加拿大,方詠音也並無片言只宇。
程嶺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轉來,她對程嶺已經放棄。
與程雯說起此事,程雯說︰「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國,會不會少吃點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許更艱難。」
「可是至少與媽媽在一起。」
「或許。」
「你有無問她你生父是誰?」
「沒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無告訴她你已結婚?」
「沒有,那不重要。」
程雯頓足,「你們倒底講過些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不想講話。」
「她仍然生你的氣?」
「不,她沒有怒意,我想她已經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
「怎麼可能!」
「真要努力忘記,也總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許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兩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我沒問。」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說得好。
可是自此程嶺覺得她已不欠生母什麼。
多年前她特地來看過她一次,多年後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為一種償還。
母女都還算幸運,終于找到安身之處。
程嶺知道有些人不那麼好運,她見過她們落夜後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裝,領口挖得很低,一邊抽煙一邊朝路人笑,天黑後若再無生意,就走進酒吧去……她們也是別人的女兒,幼時亦曾被母親擁抱,深深親吻,叫過好寶寶。
程嶺無故落下淚來。
接著的一段時間里,呂文凱成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樣新聞讀給程嶺听︰越戰升級,美國逃兵紛紛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種毒品,叫迷幻藥……
呂文凱放下剪報,「郭太太,你為什麼不回到學校去?」
程嶺覺得突兀,隨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須見人了,又往人堆里鑽?」
「請家教也一樣。」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與書本無緣,我並不好學。」
呂文凱改變話題︰「維多利亞張是加拿大首位華裔女醫生,一九二三年在多倫多大學醫學院畢業,可想而知,她歷盡千辛萬苦,那時華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為生。」
程嶺只是笑。
呂文凱肯定是婦權分子,以身作則,努力鼓吹華裔婦女走出廚房去觀賞美麗新世界。
對她來說,這一切最容易不過,她英語比許多洋人流利,學歷又好,性格開朗,程嶺無法跟上。
這時程雯走過,「姐姐,我出去看電影。」
程嶺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從何而來?」
「呂姐姐也穿這種裙子。」
「我在說你,不是說呂姐姐,換掉它才能出門。」
程雯猶疑。
程嶺拂袖而起,「這種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難看,不過如果你換過一條長裙,我會比較高興。」
程雯說,「姐姐你說什麼便什麼,不過我要遲到了。」
程雯回房去換衣服。
程嶺這才松口氣,呂文凱一直駭笑。
程嶺解釋︰「這是一個華人家庭,規矩是規矩,我答應他們母親管教他們。」
「但是,一條裙子——」
「文凱,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她盲目跟風,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虧。」
呂文凱不語。
程嶺又說︰「自小到大,我沒有得到過任何忠告,指引,不過是自己去闖,掉落陷阱,頭破血流,沒有一個關心的人,對妹妹,我情願羅嗦點。」
呂文凱只得笑。
日後,她注意到程要的衣飾堪稱萬綠台中一點紅,她的裙子仍然過膝,她從不穿喇叭褲,她仍然穿薄底鞋。
要抵抗時興潮流,真得需要極大的勇氣,呂文凱很佩服程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