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仕宏問︰「要不要上去?」
程嶺與他緩緩走到頂部,坐下來,自暖壺里斟出熱可可各喝幾口。
他倆靜靜坐了頗長一段時間。
禿鷹就在跟前打轉,綠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恆。
程嶺輕輕說︰「在這里我覺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夠,我毋須自卑,我恢復信心,我不必理會誰看不著得起我,或是什麼人在我背後說些什麼話,大自然不會辜負我。」
冰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對死亡也沒有那麼緊張,你看山同水,已經存活了數百年,人類生命總有盡頭。」
程嶺溫和地問︰「你害怕嗎?」
「每個人都對死亡有恐懼。」
「可是你已奉獻了光與熱,華仁堂已有五十年歷史,你也是鋪鐵路的一分子,我雖然沒出去走,也知道華仁堂是溫埠華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會記得你。」
冰仕宏笑了,「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沒有前人種樹,後人焉可納涼,華仁堂頭一個把華人帶出唐人街。」
冰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們同白人一起力爭上游。」
程嶺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類。」
他們一老一小相擁而笑。
第二天,他們坐在同樣的地方喝熱牛乳。
這次郭仕宏問她︰「程嶺,你欲結婚呢,還是維持原狀?」
程嶺看著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結婚吧。」
「結婚後你的身分是寡婦,你不願永遠做程小姐?」
「可是婚後海珊等人對我至少有個稱呼,不必含糊其辭。」
「好,那回去就結婚吧。」
程嶺笑,「弟妹一定很高興。」
「你呢,你可開心。」
程嶺想了一想,「結婚當然是喜事。」
冰仕宏知道再追問下去是極之殘忍的一件事,故噤聲不語。
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虧身邊有這個可人兒可慰他寂寥,好幾次精神恍飽,他喚她岱芳。
「華仁堂交給海珊,你沒有異議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設想周全。」
冰仕宏調侃道︰「華仁堂是權力所在,你不羨慕?」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我要是快樂,已足夠條件快樂,我要是不快樂,十間華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樂。」
冰仕宏凝視她,「你會快樂的程嶺。」
那天下午,他建議打道回府。
冰海珊反而是最惆悵的一個。
大家以為他舍不下大自然,誰知他說︰「在這里談生意,全無對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籌備婚禮。
牧師及婚姻注冊處人員在書房中替他倆證婚,郭氏一直坐著,程嶺站他身旁。
前後三年,程嶺已經第二次結婚。
她只穿著普通的見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華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權接管。
冰海珊松口氣,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寵,反而在表叔處受到尊重,他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感覺,故淚盈于睫。
冰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現得很堅強,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撲克牌,仍然每次都贏。
程嶺輸了故意把臉色裝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輸,要看她底牌,一掀開,果然是瞥腳牌,從此以後,郭氏不再懷疑。
他辭世之後,程嶺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問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嶺笑,「有什麼瞞得過他,有時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過些日子吧,長大以後你會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
一日她自學校返來,怪叫著︰「荒謬!荒謬!」扔下書包,漲紅面孔,「今日我們全班去參觀宰魚場,我發覺宰魚機器上刻鑄著‘鐵清人’宇樣,那是什麼意思?」
彼時郭海珊正與程嶺商議事宜,听到程雯憤慨震驚的語氣,不禁笑出來。
他解釋︰「機器未發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華人擔當,機器是金屬制造,故稱鐵清人類鐵支那人。」
程雯瞪大雙眼,「你不覺得是侮辱?」
冰海珊輕輕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侮辱。」
「你沒有異議,你不爭取權益?」
程嶺勸道︰「你先坐下來。」
冰海珊擺擺手,「我一直在爭取!」
「我看不出來,你如何爭取。」
冰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讀書的讀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爭取到應得的地位,發動義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學們現在叫我鐵清!」
冰海珊說︰「他們若有進一步行動,我自會替你出面。」
程雯氣呼呼走了。
程嶺笑,「來了整整兩年才發覺有人歧視她,可見情況已經大大好轉。」
背後傳來程霄的聲音︰「老師訝異地問我︰‘你說英語怎麼沒有華人口音?’」
冰海珊笑︰「別多心,當是一種贊美。」
程嶺說︰「對,我們說到哪里?」
冰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筆款子到東方之家。」
「是,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個人,你記得那位呂文凱小姐?我想請她當秘書。」
「呵,她。」
「你有印象?」
「有,舉止談吐均像洋姐,人很聰敏,我同你去說。」
「海珊,我們有無辦法尋訪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陸在搞一個龐大的運動,叫文化大革命,燃燒全國,恐怕不是進去的時候。」
程嶺驚駭,「又是什麼呢?」
「運動剛起來,仿佛是號召全國破舊立新。」
「還能收糧食包裹嗎?」
「伙計們照寄不誤。」
程嶺吁出一口氣,「香港能偏安嗎?」
「香港發展很好,不用擔心。」
程嶺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嬸,你或許願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嶺拾起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
「她怎麼樣?」
「你听了會安慰,她結了婚,丈夫對她不錯,住牛車水附近,有兩個孩子。」
程嶺意外到極點,「又生兩個孩子?」
冰海珊笑,「她今年不過三十七歲,為什麼不能生孩子?」
程嶺發呆,「我覺得比她還老。」
也難怪,這幾年她已經歷了別人一輩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個小生意人,姓範,經濟情況算是穩定。」
「怎麼樣飛新加坡最快?」
「經東京在香港轉飛機。」
程嶺不想回香港,事實上她一輩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漢城轉。」
「就漢城吧。」
這個行程又耽擱了一會,待程嶺取到護照後才出發。
護照上程嶺的年紀是二十三歲,她不介意,甘三是個成熟的好年紀。
那位呂文凱小姐陪著她踏上旅途。
呂文凱並沒有應允當程嶺的私人秘書,她這樣解釋︰「在大公司任職,我有個履歷,將來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雖高,可是對外比較吃虧,郭太太請你原諒,不過我周末閑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門來看看郭太太有什麼吩咐好不好,如果應付得來,就讓我兼這個職。」
講得合情合理。
罷巧她有假期,便陪著程嶺走一次。
在飛機上程嶺忽然問︰「你看郭海珊怎麼樣?」
呂文凱一怔,「郭先生?」
程嶺笑,「我覺得你們很相配。」
呂文凱不相信雙耳,「郭太太,你想與我做媒?」
程嶺說︰「是呀。」
呂文凱笑出來,「郭太大你那麼年輕,怎麼會有做媒的想法?」
「做個介紹人總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年紀也稍嫌大了一點,你不會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築的一名運動健將,有機會我叫他來見郭太大。」
程嶺不語。
她從來不知人原來可以有那麼多選擇,不過呂文凱有的是條件,故此擇偶條件也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