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在新加坡,他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皮膚稍微黝黑些,雙眼卻一般精靈,兩人常約在芭蕉樹下大紅花前見面。
後來,那個叫秀瓊的女孩子的父兄不願意,叫她同他絕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來見他,穿著沙龍,耳邊別著一朵桅子花,並沒有走近,遠遠朝他鞠躬道別。
以後,他再也沒見過秀瓊。
他要爭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還沒有結婚。
後來,每次看到程嶺,他都會聯想那個黃昏,鼻端忽然充滿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經很滿意,「五天就五天。」
程嶺也知道,這五天也許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沒有猜錯。
吃過晚飯,印大邊喝茶邊說;「每次程嶺下廚,我鐵定三碗飯。」
程嶺欠欠身,「大哥真客氣。」
他取餅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議事,借宿一夜,然後到維多利走一趟,回來再找你們。」
程嶺送他到樓下。
印大回頭微笑,「你總是送我。」
「有什麼委屈,盡避同我說,我與你出氣。」
「不會啦,我不會受氣。」
「程嶺,每個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駕車離去。
程嶺回到樓上,只見印三又拿著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檔換上新置的床鋪被褥,全室煥然一新。
兩人未有對話。
程嶺沖杯茶,坐在搖椅上喝,日後這成為她的習慣。
印三終于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你倒底幾歲?」
「十五歲半。」
印三吃一驚,「我比你大許多,我已經甘六歲。"程嶺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顧我了。」
「你是養女?」」
程嶺點點頭。
「你媽媽怎麼舍得將你送人?」
「逼于無奈。」
「听大哥講,養父母不給你讀書。」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對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願在家照顧弟妹。」
「倒底不比親生,輟學的為什麼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嶺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圓面孔,無限輕柔他說︰「妹妹太小了。」
「你喜歡孩子吧。」
程嶺點點頭。
「我們會有孩子吧。」印三試探問。
「當然羅。」
印三不出聲。
「不過,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說。」
「程嶺,那是一盤暗無天日的營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時間栽在廚房,不過,這是自己的生意。"「也發不了財。」
程嶺笑吟吟,「誰要發財。」
「咦,你想怎麼樣?」
程嶺看著印三,「我想你對我好。」
印三感動了,「我答應對你好。」
「事事要替我著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騙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會啦。」
程嶺放心了。
她在燈下寫信給弟妹,預備在照片印出來時寄出。
等到熄燈之際,發覺印三已在地鋪上睡著,呼嚕呼嚕扯著鼻鼾。
程嶺也不覺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車引擎聲吵醒,看看鐘,是半夜三點多,她坐在床沿,自覺命運又轉了一折,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發了一回子呆。
終于又再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九點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時去列治文割菜噯?」
他做了西式早餐給她吃。
程嶺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苞著的幾天他帶著她去沙灘模蛤,到農地摘粟米,在市區看電影,又吃廣東茶,逛游樂場與百貨商店,她歡喜什麼,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買下來。
程嶺很知道這幾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後也許就沒有了,故此並不拒絕印三的熱情。
她叫他教她開車,又問在何處讀英文,暗暗盤算,就算少做點生意,也要抽時間學會這兩樣工夫。
踫到熟人,印三介紹說︰「我妻子」,人家一臉詫異,他不知多麼高興。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這樣一個可人兒。
到了晚上,程嶺替他整理衣物,發覺抽屜里有甘四只襪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沒有針線縫補,需要去買,還有一大堆襯衫,因拿到洗衣鋪洗,他們大力洗刷領子,很容易破損,程嶺懂得把衫領拆開反過來,新的一樣。
印三說;「扔掉再買新的好了。」
「不,」程嶺勸道︰「不要浪費,盡量節省。」
印大先生來吃飯,笑問在做針線的程嶺;「初到貴境,感覺如何?」
程嶺好奇道︰「街上華人婦孺不多,何故?」
「已經好多了,」印大感嘆;「政府在四七年後才批準華人娶妻,不過新娘抵涉三十天內必定要注冊結婚,申請父母者雙親年齡需逾六十五歲,還有,欲與子女團聚,孩子不得超過十八歲。」
「這麼多規則!」程嶺訝異,「我以為歧視華僑是上一世紀建鐵路時之不公平現象。"印大表情忽然輕化,「程嶺,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鐵路事故?」
程嶺靦腆,「我出發之前在圖書館看過幾本書。」
印大感嘆,老三有她一半長進他已無憾。
程嶺問︰「後來,是誰替華人爭取權益的呢?」
「是兩位華裔醫生,看見華人寂寞孤單——」
印三對這種話題一點興趣也無,插嘴道︰「襪子補好沒有,先給我一雙。」
印大改變話題,「程嶺,我給你弄一部一手縫紉機,你不必做得那麼辛苦。」
可是程嶺仍然追問︰「孩子們也遭歧視嗎?」
「大戰前同日本人一齊上學。」
「不同白人一起?」
「這叫做種族隔離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議︰「過去的事還說來作甚。」
印大與程嶺都不去理他。
程嶺有點受驚,「我沒想到會這樣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證五十年後仍然有人歧視華人與猶太人。」
「為什麼?」
"因為我們處變不驚,壯敬自強,惹人妒忌。」
程嶺忽然想起來,「你們是怎麼到加拿大來的呢?」已經是一家人了,這樣問,不算冒昧吧。
印大訕訕地不出聲。
印三忍不住,「我們冒認遠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頭稅進來的。」
程嶺嚇一跳,連忙低頭補襪子。
第二天他們三個人便開始為卑詩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現比程嶺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凍肉食都由他抬與杠,最髒最油膩的鍋由他來洗。
程嶺負責收支。
印大找來幫佣,清理店堂,他攤開筆墨紙硯,寫出萊式及標價。
一邊教程嶺︰「食物成本約佔售價百分之十五——
你會分數嗎?」
「我學過。」
「好極了,超過百分之十五便會虧本,毛利約為銷售價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純利,毛利還末打稅。」
程嶺有頓悟,笑道︰「這是會計吧。」
印大搔搔頭皮,「這是無師自通的算帳法。」
「勝在外國人什麼都有書可查。」
這時當地一聲,鐵鍋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動作。
程嶺與印大相視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氣。
第二天小店就要開業。
程嶺緊張得一夜不寐,萬一沒生意,怎麼辦呢?食物隔夜統要倒掉,又萬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術。
印三可是天塌下來也不管,自顧自扯鼻鼾。
程嶺覺得那樣有那樣好,不然兩人一齊愁得頭發白也于事無補。
印大一早就來了,安慰程嶺︰「凡事有我。」
程嶺總算擠出一絲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視他為靠山。
從此之後,這個食店將是他們夫妻的營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嶺掌廚,煮熟的食物放大鋁盒內用溫水暖著,不敢多做,每種三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