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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12頁

作者︰亦舒

印老三笑問︰「這是滬萊抑或粵萊?」

程嶺沒好氣,「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氣︰「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紙盒子,盒內墊一張油紙,防漏。

程嶺若有所思,「有人發明一種輕身保暖不漏的紙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時三十分開始營業,程嶺轉入櫃抬,此際她已一頭油膩一身汗。

客人不擠,可是陸續有來,以萊心牛肉飯最為吃香,忙至下午兩時半,拉上店門暫時休息程嶺低頭一看,只見腳背腫起,紅且痛。

印老三說︰「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腳擱起,我替你揉揉。」

程嶺咕咕笑,「記得洗手,莫叫顧客看見。」

印大見他們這樣恩愛,十分高興。

程嶺手背手腕上都是滾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藥水,一邊抱怨︰「這何用這樣出死力。」忽然傷心,把臉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內,心想︰這店還會蝕本嗎,不會啦,他若找到一個這樣好伙伴,當不致孤掌難鳴,不過,各有前因莫羨人。

印老大也想過回鄉娶妻,可是自問已經老大,四十余歲娶十八甘二小泵娘,對不起人家,將來他壽終正寢,留下年輕寡婦及稚齡孩童,又是何苦。

這樣便磋蹌到今日。

一邊程嶺在咋舌,天天這樣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剛不壞之身。

下午,她興奮得停不下來,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處派發。

一個星期下來,與印大一起點數,除出燈油火臘,兩人的薪金,居然還剩六十七元。

程嶺滿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卻冷笑,「別忘記店鋪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這點賺頭。"程嶺揉揉酸輕的肩膀,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時印大說︰「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點來吃粥。」

「程嶺,我要到多倫多去辦些事。」

程嶺一時不舍得,淚盈于睫。

「你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我已叮囑過林記肉食等人,折頭一定照給。」

「不,不是……」程嶺嗚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較勇于表達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愛惜她,她有地位。

「我給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說︰「老大你真羅嗦婆媽,走就走好了。」

印大問程嶺︰「弟妹有信嗎?」

「還沒有。」

「一定是功課忙。」

那一個晚上,程嶺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這樣的好人生活怎麼會這佯飄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勝過許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兒女債。」

卑詩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後才算上了軌道。

兩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時,凌晨兩點才睡,早上七時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節日假期,均與他們無關。

印三有時非常不耐煩,扔下刀,趁無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悶。

程嶺真想看部戲,讀本書,奈何只是抽不出空來,下午休息,她總是忙于盤算哪只菜蔬合時又廉宜之類,又為著米價一點點折扣費盡唇舌。

她這樣精明,各類批發商見她上門都有點怕,但她是個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計又笑嘻嘻搔頭皮說不出話來,嶺姑長嶺姑短那樣招呼她。

她已考到駕駛執照,勇于這里去那里去。

听人說維多利唐人街諸物廉宜,蠢蠢欲動。

印三直勸︰「水路來往很費時間,閑時我同你去旅行還差不多。」

他們一星期七天營業,印三吃不消,曾經建議禮拜天休息,被程嶺擋回去︰「整條街就你關著門,多難看,這是唐人鋪,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這樣拼命掙,時常把百元鈔票夾在信里給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總是特別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氣似加倍,信放在圍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讀一遍。

讀得會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懊來信時不來,她會憔悴地問︰「怎麼沒有信?」

印三一日說︰「他們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這是事實。

半晌程嶺分辯︰「他們與我友愛。」

「你處處為他們,我看不出他們為你做過些什麼。」

程嶺溫柔他說︰「兄弟姐妹不是這樣算的。」

「等他們自學堂出來,也就得忘記我們這一對老華僑了,」

「老華僑。」程嶺笑起來,「我連身分證都還沒拿到,哪里有資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過早上起得來上班,我們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這個學期排第三︰派成績表時老師雖然沒有讀出名次,但是順序,各同學心中有數,我十分開心,錢收到,我們會買鞋子穿及吃大菜,謝謝,可惜姐姐現在只為姐夫做菜了。」

開門做生意的煩惱當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門來討錢,程嶺不勝其擾,略拒絕一兩趟,清早店門外必留一堆穢物。

程嶺寫信給印大討救兵。

印三知道後不滿,「有事自我了斷,不必煩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報告騎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會引來變本加厲報復,」

印三不耐煩,「那我侍候在側,誰來搗蛋,便揍他一頓。」

「萬一受傷,又怎麼辦?」

印三賭氣︰「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嶺白他一眼,「神經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維多利康和街華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說是我介紹來的。」

印三說︰「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個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嶺坐下來,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

印三搔著頭皮嘆口氣,無話可說

第五章

那早程嶺把頭上油膩洗盡,換上一件夾旗袍,預備出門。

印三一看,「這樣不好。」

「此話何來?」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計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時刻。

印三送她到碼頭,「五點鐘我來接你,若不見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別緊張,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賣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氣。

上了船,程嶺反而覺得自在,上次坐渡輪,還是在香港的天星碼頭,她一向欣賞海風,坐甲板上,買一客冰淇淋緩緩吃,絲毫不覺緊張,只當是放假。

三四月天氣正是春季,程嶺走出小食店才發覺風光明媚,渡輪要駛兩三個小時,乘客在船上玩樸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嶺在一旁靜靜看。

鄰座本來有一洋婦帶看孩子坐,程嶺朝她笑一笑,洋婦反而立刻避開。

程嶺無奈,對面一位黃皮膚老先生卻搭訕地坐過來,程嶺一看他手上提著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厭惡,她也相應站起來走到前頭去。

噫,天下大同,談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國與國,人與人之間,太多恩怨。

船泊了碼頭,程嶺到公路車總站問明了路,上了車,數著站頭,在第七個站康和街角落下車。

那處有一幢四層高磚屋,牆外掛一塊中文字招牌,寫著華仁堂三個大字。

程嶺走上去,只見二樓兩扇大門開著,里面是間辦公室,五六張寫字台上都坐著人,有人打算盤,有人打字,電話鈴此起彼落,忙得不亦樂乎。

程嶺完全放心。

原來華任堂是一間寫字樓,她還以為是黑社會總堂。

這時有人出來詫異問︰「這位小姐請問找誰?」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請坐,待我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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