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媽一呆,「什麼?」
「沒什麼,剛才多虧你。」我把錢還給她。
「太太,我看你也夠頭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誰要了你這樣的媳婦,怕沒修了七世。」
我心頭一亮,笑了起來,難怪我要做這樣荒謬的事。
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贏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飯廳坐下。
銀女有點忐忑不安。
「怎麼,吃飯呀。」我說。
「你沒有生氣吧。」她似乎過意不去。
我譏諷地問︰「你還怕人生氣?」
她不響。
「以後別叫他來。」我見好便收蓬,「這種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麼知道他不好?你才見他一面。」銀女不服。
我微笑,「這還不容易,向女人要錢用的斷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賺了錢來給女人用的。」
「現在男女平等。」她瞪著我說。
「是嗎?那為什麼你有身孕,而他沒有?」
銀女氣餒,「做人要講義氣。」她又找別的題目。
「你媽媽對那個男人也頂有義氣,為什麼你不贊同?」我緩緩地問。她跳起來,握緊拳頭,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們兩個人象豎起了毛預備打架的貓,大戰即將爆發。
「你都知道了?」她問。
「我去看過九姑。」
銀女恨恨的說︰「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來,「我巴不得殺死他,我要親手殺他。」銀女語無倫次。我連忙放下筷子過去摟著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緊我的腰身大哭。
「來來。」我拍著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媽靜靜在一角觀看。
「有我在這里,什麼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說。
「你千萬不要照你母親的老路走,你為她不平,我何嘗不是為你不平,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話,我不信你是個爛隻果。」
她漸漸平伏下來,朱媽絞來濕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淚鼻涕,天呵,她額頭還長著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兒,我只好去跳樓。
「去吃飯。」我說。
我自己喝半碗湯便難以咽下。
朱媽說︰「太太,我幫你做幾個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搖頭,「吃不下。」
「你已經瘦了一圈了。」
我又搖搖頭。
銀女匆匆的吃著,狼吞虎咽。
社會的錯,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證明。她有朝一日會向善嗎?不要緊,她底下還有四個妹妹會得承繼她那偉大的錯的事業,一直錯到底。
我用手撐著頭。
銀女放下筷子,過來坐在我對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說︰「叫朱媽拿給你。」
她忽然說︰「我不給他錢不行。」
「怎麼不行法?」
「他會離開我。」
「求之不得呢。」
「他離開我,別人就會欺負我。」
「誰?」我問︰「你可以報告警察,這是個法治社會。」
「我怕。」
「怕什麼?會有人保護你。」
「怕沒有人愛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涌上雙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說︰「原來是這樣,我不是在這里陪你嗎?」我們都為這類恐懼而付出龐大的代價。我浩嘆,莫論是女醫官或是問題少女,我們都為怕寂寞而付出殘酷的代價。
「你只是為了孩子,」她說︰「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人會理我。」
「將來孩子也會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會認識新的朋友……我們都怕失去愛,但是這個男人是否真的愛你?抑或他象你媽媽那些男人?來了去了,你又多個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發起蠻來。
「別激動。」我按著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說。
銀女又嚎哭起來。
我在一旁靜靜的等她發泄。
她漸漸哭得倦了,蜷伏在沙發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朱媽將窗子開了一條縫,細條子的百葉簾成幅輕輕拍動,象是有誰掙扎著鑽進來。會是誰呢?
小山?
舊屋里—匹匹的比利時花邊紗簾已經拆下來送給無憂,陳小山繁華的世界已經告一段落,他的花團錦簇一去不再。我轉了個身。
一直嫌他選的床太軟,幾百只彈簧,率率直直,無處不在,現在置了張簡單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這樣不滿,那樣不滿。嫌這個嫌那個,一回頭,半輩子已經過去。
棒壁房間的銀女不知睡熟沒有。
簾子仍然晃動,終于我起床把窗戶關緊。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報紙,銀女起床來便找吃的,朱媽把她喂得好,我只覺得她已經胖了,月復部微微隆起,樣子很秀氣,並沒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悅,我們又挨過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銀女揚聲︰「喂,你怎麼老不吃東西?怎麼,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報紙,捧起茶杯。
「減肥?」她問。
我仍然不出聲。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過來。
我呷一口龍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麼地方?男廁所?」我微笑。
銀女很詫異,「有時候你也很有趣,會說一些笑話。」
「謝謝。」我說︰「今天我們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麼學英文。」我說。
「會說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嗎,」我點點頭,「原來你會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當然沒你說得好,你別取笑我。」
「我們就這樣聊聊天不好嗎?」我誠懇地說︰「這是難得的機會,你跟我有這個時間來交通。我做醫生已有十年,從來沒有放過假,我們是有相當緣份的。」
她圓滾滾的眼楮看著我,過一會兒他說︰「本來我最不听話,不知為什麼,你說什麼,總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為你做的與說的一樣,你以身……以身作則。」
我笑了,「你還在偷偷抽煙?」
「你怎麼知道?」
我指指鼻子,說︰「聞得見,快別抽了,朱媽替你買了口香糖。」
「以前我還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嗎?大麻能解決什麼問題?白粉又能幫什麼忙?一個人靠的意志力與一雙手。」
她呆住,「我從來沒听過這樣的話,連姜姑娘都沒有這樣說。」
「姜姑娘給你攪得暈頭轉向,自然來不及說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發上看雜志。
近中午時分,司徒同我說,他預備向陳先生宣布這個消息。
我沉默一會兒,問他︰「你認為時機成熟了嗎?」
「不是我認為的問題,而是他們已經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們說。」我放下電話。
沒有什麼比心死更可怕,兩位老人心一死,身體很快會放棄。司徒說得對,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約好,把陳氏夫婦認作我的父母,免得銀女多心。
「——你听見嗎?」銀女不知說了什麼。
「對不起,我沒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說,「我住在你家,你還要對我說謝謝,抱歉這些話。」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遠能夠住在這里就好了。」
「那也很簡單,」我說。「將來你的家,說不定會比這里好得多。」
「說說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銀女說。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聲。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園去坐坐,那些人,你能遠就遠著他們,你等我去換件衣服。」
我進房,找手表時遍尋不獲。
朱媽進來,「不見了什麼?」
「金表。」
朱媽不說啥,眼楮卻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說︰「一切都收起來,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