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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女 第16页

作者:亦舒

朱妈一呆,“什么?”

“没什么,刚才多亏你。”我把钱还给她。

“太太,我看你也够头痛的。”她替我收拾浴室,“谁要了你这样的媳妇,怕没修了七世。”

我心头一亮,笑了起来,难怪我要做这样荒谬的事。

这跟干革命一般的有痛苦的快感。肴,我赢得了全世界的同情。我套上松身衣服,到饭厅坐下。

银女有点忐忑不安。

“怎么,吃饭呀。”我说。

“你没有生气吧。”她似乎过意不去。

我讥讽地问:“你还怕人生气?”

她不响。

“以后别叫他来。”我见好便收蓬,“这种男人不是好男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好?你才见他一面。”银女不服。

我微笑,“这还不容易,向女人要钱用的断然不是好男人,好男人是赚了钱来给女人用的。”

“现在男女平等。”她瞪着我说。

“是吗?那为什么你有身孕,而他没有?”

银女气馁,“做人要讲义气。”她又找别的题目。

“你妈妈对那个男人也顶有义气,为什么你不赞同?”我缓缓地问。她跳起来,握紧拳头,看牢我。

我也看牢她,咱们两个人象竖起了毛预备打架的猫,大战即将爆发。

“你都知道了?”她问。

“我去看过九姑。”

银女恨恨的说:“我恨,我恨她。”她大哭起来,“我巴不得杀死他,我要亲手杀他。”银女语无伦次。我连忙放下筷子过去搂着她,她伏在我胸前,抱紧我的腰身大哭。

“来来。”我拍着她的背哄她,“不怕不怕。”

朱妈静静在一角观看。

“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怕。”我喃喃地说。

“你千万不要照你母亲的老路走,你为她不平,我何尝不是为你不平,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听我的话,我不信你是个烂苹果。”

她渐渐平伏下来,朱妈绞来湿毛巾,我替她擦掉眼泪鼻涕,天呵,她额头还长着密密的茸毛,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我只好去跳楼。

“去吃饭。”我说。

我自己喝半碗汤便难以咽下。

朱妈说:“太太,我帮你做几个清淡的菜。”

我疲乏的摇头,“吃不下。”

“你已经瘦了一圈了。”

我又摇摇头。

银女匆匆的吃着,狼吞虎咽。

社会的错,我嘲弄地想:活生生的证明。她有朝一日会向善吗?不要紧,她底下还有四个妹妹会得承继她那伟大的错的事业,一直错到底。

我用手撑着头。

银女放下筷子,过来坐在我对面。

“有桑子冰滇淋,”我说:“叫朱妈拿给你。”

她忽然说:“我不给他钱不行。”

“怎么不行法?”

“他会离开我。”

“求之不得呢。”

“他离开我,别人就会欺负我。”

“谁?”我问:“你可以报告警察,这是个法治社会。”

“我怕。”

“怕什么?会有人保护你。”

“怕没有人爱我”她率直得可怕,“怕寂寞。”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涌上双眼,硬硬地忍住。“啊,”我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不是在这里陪你吗?”我们都为这类恐惧而付出庞大的代价。我浩叹,莫论是女医官或是问题少女,我们都为怕寂寞而付出残酷的代价。

“你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有人会理我。”

“将来孩子也会陪你——”

“我不要他,我不要他!”

“——你会认识新的朋友……我们都怕失去爱,但是这个男人是否真的爱你?抑或他象你妈妈那些男人?来了去了,你又多个妹妹。”

“我恨她,我也恨我自己!”她发起蛮来。

“别激动。”我按着她的手。

“大家都累了,休息吧。”我说。

银女又嚎哭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她发泄。

她渐渐哭得倦了,蜷伏在沙发上睡去。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朱妈将窗子开了一条缝,细条子的百叶帘成幅轻轻拍动,象是有谁挣扎着钻进来。会是谁呢?

小山?

旧屋里—匹匹的比利时花边纱帘已经拆下来送给无忧,陈小山繁华的世界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花团锦簇一去不再。我转了个身。

一直嫌他选的床太软,几百只弹簧,率率直直,无处不在,现在置了张简单的小床,又嫌窄。

做人更是如此,这样不满,那样不满。嫌这个嫌那个,一回头,半辈子已经过去。

棒壁房间的银女不知睡熟没有。

帘子仍然晃动,终于我起床把窗户关紧。

第二天我起床在看报纸,银女起床来便找吃的,朱妈把她喂得好,我只觉得她已经胖了,月复部微微隆起,样子很秀气,并没有挺胸凸肚。我很喜悦,我们又挨过了昨天,今天是全新的一日。

银女扬声:“喂,你怎么老不吃东西?怎么,是神仙?”

我微笑,放下报纸,捧起茶杯。

“减肥?”她问。

我仍然不出声。

“我想出去走走。”她坐过来。

我呷一口龙井,“我陪你去。”

“你不方便去。”

“那是什么地方?男厕所?”我微笑。

银女很诧异,“有时候你也很有趣,会说一些笑话。”

“谢谢。”我说:“今天我们不出去,我教你打毛衣。”

“不要。咦,打毛衣!”

“那么学英文。”我说。

“会说英文。”她挺挺胸口。

“是吗,”我点点头,“原来你会英文,啊,失敬。”

她也笑了,“当然没你说得好,你别取笑我。”

“我们就这样聊聊天不好吗?”我诚恳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你跟我有这个时间来交通。我做医生已有十年,从来没有放过假,我们是有相当缘份的。”

她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过一会儿他说:“本来我最不听话,不知为什么,你说什么,总是不能不听。”

我握住她的手,“我很感激。”

“因为你做的与说的一样,你以身……以身作则。”

我笑了,“你还在偷偷抽烟?”

“你怎么知道?”

我指指鼻子,说:“闻得见,快别抽了,朱妈替你买了口香糖。”

“以前我还抽大麻。”她似乎有炫耀之意。

“是吗?大麻能解决什么问题?白粉又能帮什么忙?一个人靠的意志力与一双手。”

她呆住,“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连姜姑娘都没有这样说。”

“姜姑娘给你搅得晕头转向,自然来不及说教。”我笑。

她笑了,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近中午时分,司徒同我说,他预备向陈先生宣布这个消息。

我沉默一会儿,问他:“你认为时机成熟了吗?”

“不是我认为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好,你同他们说。”我放下电话。

没有什么比心死更可怕,两位老人心一死,身体很快会放弃。司徒说得对,事情不能再拖。

我已同司徒约好,把陈氏夫妇认作我的父母,免得银女多心。

“——你听见吗?”银女不知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真是奇怪,”她说,“我住在你家,你还要对我说谢谢,抱歉这些话。”

她停一停,“要是我永远能够住在这里就好了。”

“那也很简单,”我说。“将来你的家,说不定会比这里好得多。”

“说说而已——我想出去散散步。”银女说。

“去看朋友?找尊尼仔?”

她不出声。

我微笑,“我陪你到附近公园去坐坐,那些人,你能远就远着他们,你等我去换件衣服。”

我进房,找手表时遍寻不获。

朱妈进来,“不见了什么?”

“金表。”

朱妈不说啥,眼睛却表露一切。

我解嘲的说:“一切都收起来,只剩一只表,我不能不戴手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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