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還在她那里,你帶她下去走走,我來找。」
「尊尼仔來過又走了,我看不用費心。」我懊惱地說。
「那時你的表還沒有除下來。」朱媽提醒我。
「不用多說了。」我深深嘆口氣。
銀女不是不喜歡我,但是她無法不做這些順手牽羊、欺詐勒索的行為。一切已在她血液里,多說無益。
我與她到超級市場去,她顯得精神百倍,吱吱喳喳,說這個說那個,非常合作。
我很沉默,直到瞥見她把一雙絲襪偷進口袋。
我低喝︰「你干什麼?」
「沒什麼。」她的表情完全不象做錯事,一點無所謂,象這是嗽口洗臉一樣。
「放回去。」我忽然生氣了。
她一呆。
「家里起碼有一百雙絲襪,你還偷這個干什麼?為了三塊錢做賊,劃得來嗎?虧你還在第一夜總會做過,沒吃豬肉,也見過豬跑!還有這麼癟三格。」
她只好把絲襪放回去。
「以後不準在我面前偷雞模狗。」
她倔強地反問︰「三塊錢不做賊,三萬做不做?」
我忍無可忍,「閉嘴!」
她果然閉緊了嘴巴。
我心中頓生梅意,我不是懲教署職員,我對這個女孩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們攜帶一些飲料食物到小鮑園坐下,我的感覺很迷茫,開罐啤酒,緩緩喝,象是坐在大學校園中,一轉頭,仿佛就可看到陳小山嘻嘻的走來。
「你生氣?」銀女又問。
「我生氣有什麼用?」我嘆息,「姜姑娘何嘗不生氣,你母親也氣呀。」
「她有什麼資格生氣?」銀女訕笑,指的是她母親。
我說︰「她雖然不能自救,也想救你。」
銀女一面孔的輕蔑。
我靜靜地說︰「銀女,我的手表呢,還給我。」
我預備她抵賴一番,但是她沒有,她自口袋取一出張當票,遞給我。
「當掉了,」我不置信,「這麼快的手腳。」
「我自窗口拋下給尊尼仔,叫他把當票取返,他自門縫塞進來,我撿起放在口袋中。」
我一看,當了一萬塊,氣得我笑出來,「好一雙雌雄大盜。」
「誰叫你有錢不給我們。」她還理直氣壯。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對你好?」我問她。
「你是對我很好,但是我們手足要花錢呀。」她仍然不覺羞愧。
我呆呆地看著她,這是第二個世界里的人,不能以常理言喻。我問︰「你決心眼尊尼仔混下去?」
「我沒說過,看將來怎麼說。」
「你有將來嗎?你以為你有將來?第一混不下去,到小舞廳,小舞廳維持不住,再往下走。你看到你母親?她就是你的鏡子,你還不相信?」
她掩起面孔。
「銀女,我老實告訴你,你別以為籍胎兒就可以要脅我,我再發覺家里不見什麼,我就趕你出去。」我堅決地說︰「你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說完了,我起站來,「回去吧。」
她很服從的跟我走,腳步已經有點蹣跚。
這樣的母親,生這樣的女兒,現在這女兒也懷了孩子,將來她要生什麼樣的種子?
把這個嬰兒放在最優良的環境中,他的品行會從血液抑或從環境?
我會不會替陳家找來更大的麻煩。
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胎兒穩定、純潔的心跳,微弱的撲托撲托,小小的震動,已經刻骨銘心,雖不是我的孩子,卻是小山的骨肉。
回到家門,我靠在門框上,有點目眩。
開了門,司徒迎出來,他身後是陳老先生與老太太。
「媽,爸爸。」我扶住他們。
司徒說︰「他們一定要撐著馬上來。」壓低聲音,「我已囑咐過他們。」
他倆目不轉楮地看牢銀女。
瘦多了,我心酸地看著他倆,本來老人家還頂愛打扮,年年做新西裝,每個星期上理發店。不知怎地,才短短兩三個月,完全落了形,滿頭白發凌亂,皮膚松寬寬地吊下來,在頸邊打轉。
我強顏歡笑,「坐下來慢慢說,爸爸,這是我的朋友。」我把銀女輕輕拉過來。
「啊。」老人的眼楮發出光采,轉過頭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說︰「媽,你與司徒談談,我同爸爸進一進書房。」
老人與我走進書房,他的步履好象比較活躍,他問︰「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誰忍心說個「不」宇,我答︰「沒有證據說不是真的。」
「無邁,這件事又怎麼好麻煩你?不如把她接到我們那邊去,要不,你們兩人一起過來也可以。」
「爸爸,不行的,司徒沒跟你們說起這個女孩子的身世背景?很可怕的,我的金表一放下來,就被她當掉,又有稀奇古怪的人登門勒索……住我這里好,生下孩子之後,才交給你們。」
「這,太委屈你了。」老人很激動。
「爸爸,有人知道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我微笑。
「無邁……」老人囁嚅的問︰「真的,我與媽媽真的要做祖父母了?」
「真的,」我說︰「四個多月後,孩子會被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你們都是祖父母,孩子要靠你們扶養成人,你們要當心身體。」
「唉呀,真是的,我們都七老八十了。」他有點手足無措,但又露出一絲笑容。
「爸爸,司徒會隨時同你們聯絡,你們回去好好休息。」
「有什麼要我們幫忙?」
「沒有,你們只要多多保重即可。」
「錢——要不要錢用?」
「現在不用,爸爸,司徒有分寸。」
「好,拜托你了,無邁,真是……」他的眼角濡濕。
我安慰他,「真是值得高興的事,你看那位王小姐那麼漂亮,將來孩子一定好看。」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用手帕擦模眼角,「那我與媽媽先回家。」
我陪他出去,他與媽媽兩人擁抱在一起。
司徒帶著他們離去。這個老好人雙眼也潤濕了。
銀女同我搭訕,「你的爸爸媽媽象童話故事中的老人那樣慈祥。」
我諷刺地說︰「有什麼用?你的兄弟沒有錢花,這是不行的。」
她徒然尖叫起來,用手掩著面孔。
我喝止,「不準放肄。」
她嘶叫︰「我不是不想學好,有時候我也想叫姜姑娘替我找一份工作,或是再重新讀書,但是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給我機會。」她拉住我。
我嘆口氣,推開她。
我不相信她沒有機會。
「算了,銀女,不必博取同情心了,還要什麼花樣?」我疲乏地說︰「今天夠了。」
「連你都不相信——」她追上來。
我再也不要听下去,我轉向房間去休息。
朱媽跟我悄悄說︰「找不到那只表。」
我把當票給她,「快去贖回來,這只表有紀念價值。」
朱媽啼笑皆非,「手腳這麼快,真跟變戲法一樣。」
我苦笑,數鈔票給她。
「太太,你這一番苦心……」
我說︰「快替我贖回表來。」
一萬塊,一萬塊在他們心目中,又能花多久?
下次再不見東西,我又該怎麼辦?我低著頭盤算很久。如果無憂在這里,也許她可以給我做智囊,但是現在得我孤零零一個人……姜姑娘雖然熱心,我不想對她透露太多,季康在這件事上並不同情我,司徒倒是可靠的,還有老李,現在統統也只有這兩個人與我並肩作戰。
這半輩子我不哄人,人也從來沒哄過我,要我對銀女軟硬兼施,我實在沒有經驗,所以動不動與她斗起來,煩惱透頂。
餅半晌朱媽提了表回來。
我失而復得,連忙戴上,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流下淚來。
是訂婚的時候小山特地去買的,在外國買這種金表什麼價錢,他那一擲千金的脾氣總有人紀念,也許只有我一人這麼做,相信他不會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