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科的作文有沒有困難?」
「抄參考書罷了,我都不用起草稿。」
「我從無懷疑過你的能力。」梁太太夸獎她。
李平掩住臉,「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沒有出生過。」
老師詫異,她美麗的學生受過什麼打擊?這樣的低潮是罕見的。
不過那麼年輕,那麼受寵,煩惱一下子就成過去,不必替她擔心。
李平用手撐著頭,捱完兩個半小時的課程,一個人站在露台上奏小提琴。
在這一帶,鄰居都已知道每天下午那新搬來漂亮苗條的女郎習慣在下午奏半小時的琴。
好幾位放暑假的年輕人會得出來靠在欄桿上欣賞,樂章里澎湃的感性使他們震蕩。
稍後,李平接了一個電話,她原來不想听,但女佣說,對方姓高,叫卓敏。
李平立刻搶到房內取餅听筒,生怕卓敏不耐煩掛斷。
「卓敏,我是李平。」
卓敏在那頭說︰「你還記得我。」
這話挑戰的意味很重,但李平絲毫不想交架,她苦苦的說︰「卓敏,出來喝杯咖啡。」
卓敏冷笑道︰「檀島咖啡,西冷紅茶。」
李平沉默。
「說真的,」卓敏嘆口氣,「你何必對我這麼客氣,听我的冷嘲熱諷,現在你根本不用理睬我這個階級的人了。」
「卓敏,我以為我們是患難之交。」
「可是李平,你那困難時期已經過去。」
李平不知道哪一句話又會得罪卓敏,故此又靜下來。
卓敏說︰「你此刻明白了吧,與其辛苦遷就,不如換過一批朋友。」
「卓敏。」
「今早我見到羨明。」
李平不敢出聲。
「李平,我十分佩服你們兩位,原本雙方都可以做得很絕很丑,但是沒有,可見你倆互相尊重。」
「你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我永遠是他的好兄弟。」
「他還說什麼?」
「他說他心死了,但又托我告訴你,他不相信你會跟夏彭年一輩子。」
「我相信也不會。」
「唉,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
「要不要來我這里,我接你。」
李平滿以為卓敏會懷著敵意前來,但她低估了老友。
卓敏進得門來,打量過環境,問道︰「你一直住在這里?」
李平點頭。
卓敏說︰「誰會怪你呢。」
李平不怕她罵,只怕她同情與了解,鼻子一酸,別轉面孔。」
「夏先生好像對你很好。」
李平想了一想,「我亦待他不錯。」
「都是雙方面的,這年頭,誰是傻瓜,所以我一直勸羨明看開點。」
李平伸手過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拍拍她手背,「以今日的標準來說,你已算是長情,不用內疚,羨明所不明白的是,即使你離開夏氏,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李平。」
李平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問卓敏︰「以前的李平,是什麼樣子的?」
「問你自己呀。」
「我已忘記。」
「總有點記憶吧。」
李平呆呆的微笑,「我只記得燠熱的儲物室,臉上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是被人踩過的腳印。」
「李平,不要記仇。」
「故此我說我忘了。」
「來,喝咖啡。」
新鮮蒸餾的,還有,這青瓜三文治極之清香。
但是,卓敏已不認識眼前的李平。
華廈、錦衣、美食,李平經過簇新名貴的包裝,月兌胎換骨,容光煥發,整個人像是一塊閃爍的寶石,同以前那個稍具姿色的黃毛丫頭,不能比擬。
偏偏她還念舊,在故友面前,異常謙卑委屈,使卓敏更加難做,誰于李平有什麼恩什麼義,她毋須耿耿于懷像是欠了誰。
「羨明已經辭職。」
李平抬起頭。
「他打算租計程車開,收入差不多。」
李平的目光轉向窗外。
「當然要辛苦一點,不過是自由身。」
黃昏,卓敏才告辭。
天入暮,夏彭年來到的時候,李平抱著琴坐在圖畫室發呆。
他沒有提到司機小王離職的事。
怎麼會呢,滿屋的服務人員,來一個去一個,都不是重要的事。
他只跟李平說︰「下星期,我們到巴黎去。」
夏彭年要過去辦一點事,他問過自己,放不放得下李平,那答案是明顯的,他訂了兩張飛機票。
這是李平第一次出門,坐在頭等艙里,享受貴賓待遇,陪著夏彭年說笑、玩牌、讀小說給他听,使他覺得十多小時旅程過得特別快。
到了彼處,自有車子來接,駛往市中心自置公寓。
夏彭年忙著用電話與各路君子聯絡,李平走到客廳,推開木格百葉窗,看到風景,當場呆住。
遠處是那著名的鐵塔,他們住在四樓,一路上都是矮矮平房,密麻排過去,襯著中午的煙霞,李平覺得這一角落的巴黎再像上海沒有,都是平地,都夾著一條河。
半子拍打著翅膀在她頭頂打轉,停楮可以看到它們飛遠,直至變為一個小白點。
夏彭年在她身後問;「喜歡嗎?」
李平猛點頭。
女佣放假歇暑,夏彭年要搬往酒店,李平堅持不允,她愛上這層六十多年歷史的公寓,趁夏彭年辦公去,乘地下鐵路模到市場買到食物及鮮花,興致勃勃做起家務來。
不到一個星期,已在花都的右岸模得頭頭是道,她不會說法語,但這里一個字,那里一個字,美貌是國際語言,路路皆通。
李平喜歡在街上閑逛,很快,她學會字圓腔正地問途人︰「借問聲,小姐/先生,請問附近有無郵局?」她每天寄一張名片給母親。
手癢的時候,她找到琴店,隨便借用一只,即興演奏一曲,其樂無窮。
夏彭年見她這樣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懷大寬,多年前,他攜伴來開會,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時裝店瘋狂購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習慣,沒想到李平卻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發覺女佣已經回來。
他問︰「小姐呢?」
李平出去買水果。
一等兩個小時,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總記得比他早回來準備晚餐。
夏彭年剛開始擔心,大門打開,李平鳥倦知返。
她雙頰緋紅,眼楮發亮,興奮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處,你竟不告訴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羅浮爆了。」「彭年,讓我們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羅浮爆是一個永遠走不完的博物館。
她買了好幾箱的時裝才離開巴黎。
開頭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藝術天份與造詣的李平怎麼在挑衣服的時候欠缺水準,現在他了解,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礙。
幸虧沒有人穿顏色比她更好看,這一年諸名牌流行的是裙邊泡泡小花裙,叫優雅的時裝買手及女士們吃驚,但李平問心無愧地照單全收——那麼貴的衣服,低調如何劃得來。
再次踏上飛機,她同夏彭年說︰「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來。」
夏彭年詫異,「寧做異鄉人?」
是的,在巴黎,沒有功課,沒有身份,沒有權利,沒有義務,沒有王羨明,也沒有夏彭年,可惜也無以為生。
李平低下了頭。
她沒想到,錦衣美食的時候,也會有生活壓力。
夏彭年以為她留戀歐洲的風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經這麼歡喜。」
「還有更美的城市嗎?」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沒有听過一個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鄉威尼斯。」
「威尼斯有種沒落貴族金碧輝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將明將滅的靈魂,十分動人。」
這麼樣的形容,李平卻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